汪曾祺小說《日規》

引導語:大家知道什麼是日規,它是利用太陽投射的影子來測定時刻的裝置。那麼下文的小說《日規》大家知道?是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的小說,下面是小編整理的原文,與大家分享學習了。

汪曾祺小說《日規》

西南聯大新校舍對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學院區。一個狹長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築的圍牆。當中是一片長方形的空場。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牆,鐵皮房頂,是物理系、化學系和生物系的辦公室、教室和實驗室。房前有一條土路,路邊種着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樹。一覽無餘,安靜而不免枯燥。這裏不像新校舍一樣有大圖書館、大食堂、學生宿舍。教室裏沒有風度不同的教授講授各種引人入勝的課程,牆上,也沒有五花八門互相論戰的壁報,也沒有尋找失物或出讓衣物的啓事。沒有操場,沒有球賽。因此,除了理學院的學生,文法學院的學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過他們每天要經過北院。由正門進,出東面的側門,上一個斜坡,進城牆缺口。或到“昆中”、“南院”聽課,或到文林街坐茶館,到市裏閒逛,看電影……理學院的學生讀書多是比較紮實的,不像文法學院的學生放浪不羈,多少帶點才子氣。記定理、抄公式、畫細胞,都要很專心。因此文學院的學生走過北院時都不大聲講話,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擾人家。但是他們在走盡南邊的土路,將出側門時,往往都要停一下:路邊開着一大片劍蘭!

這片劍蘭開得真好!是美國種。別處沒有見過。花很大,比普通劍蘭要大出一倍。什麼顏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紅的、大紅的、淺黃的、淡綠的、藍的、紫得像是黑色的。開得那樣旺盛,那樣水靈!可是,許看不許摸!這些花誰也不能碰一碰。這是化學系主任高崇禮種的。

高教授是個出名的嚴格方正、不講情面的人。他當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學和有機化學。他的爲人就像分子式一樣,絲毫通融不得。學生考試,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59分,照樣得重新補修他教的那門課程。而且常常會像訓小學生一樣,把一個高年級的學生罵得面紅耳赤。這人整天沒有什麼笑容,老是板着臉。化學系的學生都有點怕他,背地裏叫他高閻王。他除了科學,沒有任何娛樂嗜好。不抽菸。不喝酒。教授們有時湊在一起打打小麻將,打打橋牌,他絕不參加。他不愛串門拜客閒聊天。可是他愛種花,只種一種:劍蘭。

這還是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愛好。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化學。每年暑假,都到一家專門培植劍蘭的花農的園圃裏去做工,掙取一學年的生活費用,因此精通劍蘭的種植技術。回國時帶回了一些花種,每年還種一些。在北京時就種。學校遷到昆明,他又帶了一些花種到昆明來,接着種。沒想到昆明的氣候土壤對劍蘭特別相宜,花開得像美國那家花農的園圃裏的一般大。逐年發展,越種越多,長了那樣大一片!

可是沒有誰會向他要一穗花,因爲都知道高閻王的脾氣:他的花絕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現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賣錢的!

昆明近日樓有個花市。近日樓外邊,有一個水泥砌的圓池子。池子裏沒有水,是乾的。賣花的就帶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池子裏,把各種鮮花攤放在池沿上賣。晚香玉、緬桂花、康乃馨,也有劍蘭。池沿上擺得滿滿的,色彩繽紛,老遠地就聞到了花香。昆明的中產之家,有買花插瓶的習慣。主婦上街買菜,菜籃裏常常一頭放着魚肉蔬菜,一頭斜放着一束鮮花。花菜一籃,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過近日樓,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動。

於是他每天一清早,就從家裏走到北院,走進花圃,選擇幾十穗半開的各色劍蘭,剪下來,交給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樓去賣。他的劍蘭花大,顏色好,價錢也不太貴,很快就賣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場。來時一籃花,歸時一籃菜。這樣,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飯桌上常見葷腥。星期六還能燉一隻母雞。雲南的玉溪雞非常肥嫩,肉細而湯清。高太太把剛到昆明時買下的,已經棄置牆角多年的汽鍋也洗出來了。劍蘭是多年生草本,全年開花;昆明的氣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於是高教授家汽鍋雞的香味時常飄入教授宿舍的左鄰右舍。他的兩個在讀中學的兒女也有了比較整齊的鞋襪。

哪位說:教授賣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戰爭期間,大後方的教授,窮苦到什麼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國際知名的化學專家,同時又是對社會學、人類學具有廣博知識的才華橫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來)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雙“空前絕後”的布鞋——腳趾和腳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當代散文大師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買了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粗毛氆氆一口鐘穿在身上禦寒,樣子有一點像傳奇影片裏的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來抽笳立克、35牌香菸的教授多改成抽菸鬥,抽本地出的鹿頭牌的極其辛辣的菸絲。他們的3B菸斗的接口處多是破裂的、纏着白線。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爲家累過重,無暇治學,只能到中學去兼課。有個治古文字的學者在南紙站掛筆單爲人治印。有的教授開書法展覽會賣錢。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掙錢,貼補家用。有的製作童裝,代織毛衣毛褲,有幾位哈佛和耶魯畢業的教授夫人,集資製作西點,在街頭設攤出售。因此,高崇禮賣花,全校師生,皆無非議。

大家對這一片劍蘭增加了一層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這些花了。走過時只是遠遠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學想多看兩眼,另一個就會說:“快走,快走!高閻王在辦公室裏坐着呢!”沒有誰會想起幹這種惡作劇的事,半夜裏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會發現。這花圃裏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數的。

只有一個人可以走進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辦公室。生物系辦公室和化學系辦公室緊挨着、門對門。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見面,關係很好。

蔡德惠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各門功課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聯大四年,沒有在外面兼過一天差。

聯大學生的家大都在淪陷區。自從日本人佔了越南,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平津滬杭不通郵匯,這些大學生就斷絕了經濟來源。教育部每月給大學生髮一點生活費,叫做“貸金”。“貸金”名義上是“貸”給學生的,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永遠不會歸還的。這實際上是救濟金,不知是哪位聰明的官員想出了這樣一個新穎別緻的名目,大概是覺得救濟金聽起來有傷大學生的尊嚴。“貸金”數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貨幣貶值,物價飛漲,這十四元一直未動。這點“貸金”只夠交伙食費,所以聯大大部分學生都在外面找一個職業。半工半讀,對付着過日子。五花八門,幹什麼的都有。有的在中學兼課,有的當家庭教師。昆明有個冠生園,是賣廣東飯菜點心的。這個冠生園不知道爲什麼要辦一個職工夜校,而且辦了幾年,聯大不少同學都去教過那些廣東名廚和糕點師傅。有的到西藥房或拍賣行去當會計。上午聽課,下午坐在櫃檯裏算帳,見熟同學走過,就起身招呼談話。有的租一間門面,修理鐘錶。有一位坐在郵局門前爲人寫家信。昆明有一個古老的`習慣,每到正午時要放一炮,叫做“放午炮”。據說每天放這一炮的,也是聯大的一位貴同學!這大概是哪位富於想象力的聯大同學造出來的謠言。不過聯大學生遍佈昆明的各行各業,什麼都幹,卻是事實。像蔡德惠這樣沒有兼過一天差的,極少。

聯大學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學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饞。照一個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學的說法,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樣”,見什麼都想吃。也難怪這些大學生那麼饞,因爲大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壞了!早晨是稀飯,一碟炒蠶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乾飯,米極糙,顏色紫紅,中雜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裝在一個很大的木桶裏。盛飯的杓子也是木製的。因此飯粒入口,總帶着很重的松木和楊木的氣味。四個菜,分裝在淺淺的醬色的大碗裏。經常吃的是煮芸豆;還有一種不知是什麼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樣的東西,叫做“魔芋豆腐”。難得有一碗炒豬血(昆明叫“旺子”),幾片炒回鍋肉(半生不熟,極多豬毛)。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怎麼能滿足大學生們的刀子一樣的食慾呢?二十多歲的人,單靠一點澱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們要高蛋白,還要適量的動物脂肪!於是聯大附近的小飯館無不生意興隆。新校舍的圍牆外面出現了很多小食攤。這些食攤上的食品真是南北並陳,風味各別。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雞蛋餅:雞蛋和麪,入鹽,加大量蔥花,於平底鍋上煎熟。廣東老太太很捨得放豬油,餅在鍋裏煎得嗞嗞地響,實在是很大的誘惑。煎得之後,兩面焦黃,徑可一尺,卷而食之,極可解饞。有一家做一種餅,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不過就是加了一點白糖的發麪餅,但是是用松毛(馬尾松的松葉)烤熟的,帶一點清香,故有特點。聯大的女學生最愛吃這種餅。昆明人把女大學生叫做“摩登”,於是這種餅就被叫成“摩登”耙耙。這些“摩登”們常把一個耙耙切開,中夾叉燒肉四兩,一邊走,一邊吃,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文雅。有一位貴州人每天挑一副擔子來賣餛飩麪。他賣餛飩是一邊包一邊下的。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撥到湯裏下面。有人問他:“你這叫什麼面?”這位貴州老鄉毫不猶豫地答曰:“桃花面!”……

蔡德惠偶爾也被人拉到米線鋪裏去吃一碗悶雞米線,但這樣的時候很少。他每天只是吃食堂。吃煮芸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這樣。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較乾淨整齊的。

聯大的學生都有點像是陰溝裏的鵝——顧嘴不顧身。女同學一般都還注意外表。男同學裏西服革履,每天把褲子脫下來壓在枕頭下以保持褲線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數男大學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褲子破了,找一根白線,把破洞處系成一個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這樣。

蔡德惠四五年來沒有添置過什麼衣服,——除了鞋襪。他的衣服都還是來報考聯大時從家裏帶來的。不過他穿得很仔細。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換洗得很勤。聯大新校舍有一個文嫂,專給大學生洗衣服。蔡德惠從來沒有麻煩過她。不但是衣服,他連被窩都是自己折洗,自己做。這在男同學裏是很少有的。因此,後來一些同學在回憶起蔡德惠時,首先總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邊洗衣裳,見熟同學走過,就擡起頭來微微一笑。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襬移到肩頭,倒個個兒,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這樣的活計,大概多數女同學也幹不了。

也許是性格所決定,蔡德惠在中學時就立志學生物。他對植物學尤其感興趣。到了大學三年級,就對植物分類學着了迷。植物分類學在許多人看來是一門很枯燥的學問,單是背那麼多拉丁文的學名,就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覺得樂在其中。有人問他:“你幹嘛搞這麼一門乾巴巴的學問?”蔡德惠說:“乾巴巴的?——不,這是一門很美的科學!”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四年級的時候,系裏就決定讓他留校。一畢業,他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