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星期天》

引導語:星期天,即星期日,根據聖經的說法,基督教以星期日作爲“禮拜日”,也代替安息日,下文是小編整理中國散文家汪曾祺短篇小說《星期天》原文,與大家分享學習。

汪曾祺小說《星期天》

這是一所私立中學,很小,只有三個初中班。地點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遠是霞飛路;往北,穿過兩條橫馬路,便是靜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學生不少。學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簡單。靠馬路是一帶水泥圍牆。有一座鐵門。進門左手是一幢兩層的樓房。很舊了,但看起來還結實。樓下東側是校長辦公室。往裏去是一個像是會議室似的狹長的房間,裏面放了一張乒乓球檯子。西側有一間房間,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圓形,形狀有點像一個船艙,是教導主任沈先生的宿舍。當中,外屋是教員休息室;裏面是一間大教室。樓上還有兩個教室。

“教學樓”的後面有一座後樓,三層。上面兩層是校長的住家。底層有兩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是沒有家的單身教員的宿舍。

此外,在主樓的對面,緊挨圍牆,有一座鐵皮頂的木板棚子。後樓的旁邊也有一座板棚。

如此而已。

學校人事清簡。全體教職員工,共有如下數人:

一、校長。姓趙名宗浚,大夏大學畢業,何系,未詳。他大學畢業後就從事教育事業。他爲什麼不在銀行或海關找個事做,卻來辦這樣一箇中學,道理不知何在。想來是因爲開一個學堂,進項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時,守家在地,下了樓,幾步就到他的小王國——校長辦公室,下雨連傘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誰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閒自在,樂在其中。他這個學校不知道是怎樣“辦”的,學校連個會計都沒有。每學期收了學雜費,全部歸他處理。除了開銷教員的薪水、油墨紙張、粉筆板擦、電燈自來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淨落多少,誰也不知道。物價飛漲,一日數變,收了學費,他當然不會把鈔票存在銀行裏,瞧着它損耗跌落,少不得要換成黃魚(金條)或美鈔。另外他大概還經營一點五金電料生意。他有個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蠻“寫意”。每天早起到辦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轉椅裏看報。《文匯報》、《大公報》、《新民報》,和隔夜的《大晚報》,逐版瀏覽一遍。他很少看書。他身後的書架上只有兩套書,一套《辭海》;還有一套——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套書: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看完報,就從抽屜裏拿出幾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個帶八音盒的小座鐘,或是一個西門子的彈簧彈子鎖。他愛逛拍賣行、舊貨店,喜歡蒐羅這類不費什麼錢而又沒有多大用處的玩意。或者用一個指甲銼修指甲。他其實就在家裏呆着,不到辦公室來也可以。到辦公室,主要是爲了打電話或接電話。他接電話有個習慣。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話說:“儂找啥人?”對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馬上跟對方通話,總要說:“請儂等一等”,過了一會,才改用普通話說:“您找趙宗浚嗎?我就是……”他爲什麼每次接電話都要這樣,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是顯得他有一個祕書,第一次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是祕書,好有一點派頭?還是先“緩衝”一下,好有時間容他考慮一下,對方是誰,打電話來多半是爲什麼事,胸有成竹,有所準備,以便答覆?從他接電話的這個習慣,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並不俗氣。

他看起來很有文化修養。說話高雅,聲音甜潤。上海市井間流行的口頭語,如“操那起來”,“斜其盎賽”,在他嘴裏絕對找不到。他在大學時就在學校的劇團演過話劇,畢業後偶爾還參加職業劇團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現在還和上海的影劇界的許多人保持聯繫。我就是因爲到上海找不到職業,由一位文學戲劇界的前輩介紹到他的學校裏來教書的。他雖然是學校的業主,但是對待教員並不刻薄,爲人很“漂亮”,很講“朋友”,身上還保留着一些大學生和演員的灑脫風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體教職員請到後樓他的家裏吃一頓“冬至夜飯”,以盡東道之誼。平常也不時請幾個教員出去來一頓小吃。離學校不遠,馬路邊上有一個泉州人擺的魚糕米粉攤子,他經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愛喝酒,每次總還要特地爲我叫幾兩七寶大麴。到了星期天,他還忘不了把幾個他鄉作客或有家不歸的單身教員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或到老城隍廟去走步九曲橋,坐坐茶館,吃兩塊油氽魷魚,喝一碗雞鴨血湯。凡有這種活動,多半都是由他花錢請客。這種地方,他是一點也不小氣吝嗇的。

他已經三十五歲,還是單身。他曾和一個女演員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幾年,女演員名叫許曼諾。因爲他母親堅決反對他和這個女人結婚,所以一直拖着(他父親已死,他對母親是很孝順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這個演員,敲了半天房門,門纔開。裏面有一個男人(這人他也認識)。他發現許曼諾的晨衣裏面什麼也沒有穿!他一氣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許曼諾有時還會打電話來,約他到DDS或卡夫卡司①去見面。那大概是許曼諾生活上遇到了困難,來求他給她一點幫助了。這個女人我見過,頗有丰韻,但是神情憔悴,顯然長期過着放縱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菸,喝烈性酒。

他發胖了。才三十五歲就已經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發展下去會是什麼樣子,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胖子(我們見過他的遺像)。因此,他節食,並且注意鍛鍊。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員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會議室那張乒乓球檯子就是爲此而特意買來的。

二、教導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學畢業。他到這所私立中學來教書,自然是因爲老同學趙宗浚的關係。他到這所中學有年頭了,從學校開辦,他就是教導主任。他教代數、幾何、物理、化學。授課量相當於兩個教員,所拿薪水也比兩個教員還多。而且他可以獨佔一間相當寬敞明亮的宿舍,蠻適意。這種條件在上海並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動腦筋另謀高就。大概這所中學辦到哪一天,他這個教導主任就會當到哪一天。

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這個學校讀書)用一個三層的提樑飯盒從家裏給他送來(晚飯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紅燒肉、煎帶魚、荷包蛋、香腸……。每頓他都吃得一點不剩。因此,他長得像一個牛犢子,呼吸粗短,舉動稍欠靈活。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

他也不大看書,但有兩種“書”是必讀的。一是“方塊報”②,他見到必買,一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學校隔壁兩三家,有一家小書店,每到《蜀山劍俠傳》新出一集,就在門口立出一塊廣告牌:“好消息,《蜀山劍俠傳》第××集已到!”沈裕藻走進店裏,老闆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儂留好勒嗨!”除了讀“書”,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鳳眼竹的擔子,聲音極好。這把胡琴是他的驕傲。雖然在他手裏實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沒有什麼朋友,卻認識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過他的同學李文鑫認識的,也可以說是通過這把胡琴認識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畢業的。畢業以後,啥事也不做。他家裏開着一爿旅館,他就在家當“小開”。這是那種老式的旅館,在南市、十六鋪一帶還可見到。一座回字形的樓房,四面都有房間,當中一個天井。樓是純粹木結構的,扶梯、欄杆、地板,全都是木頭的,塗了紫紅色的油漆。住在樓上,走起路來,地板會格吱格吱地響。一男一女,在房間裏做點什麼勾當,隔壁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客人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帳房間後面的一間潔淨的房間裏,聽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專拉程派的名琴票。他還培養了一個彈月琴的搭檔。這彈月彈的是個流浪漢,生病因在他的旅館裏,付不出房錢。李文鑫踱到他房間裏,問他會點什麼,——啥都不會!李文鑫不知怎麼會忽然心血來潮,異想天開,拿了一把月琴:“儂彈!”這流浪漢就使勁彈起來,——單絃繃。李文鑫不讓他閒着,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讓這流浪漢把手指頭彈得發燙了,放在冰水裏泡泡——再彈!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這流浪漢竟成了上海灘票界的一把數一數二的月琴。這流浪漢一個大字不識,挺大個腦袋,見人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傻笑,可是彈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竄兒”來,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而且尺寸穩當,板槽瓷實,和李文鑫的胡琴嚴絲合縫,“一眼”不差,爲李文鑫的琴藝生色不少。票友們都說李文鑫能教出這樣一個下手來,真是獨具慧眼。李文鑫就養着他,帶着他到處“走票”,很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