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詩詞鑑賞

生平簡介

蔣捷詩詞鑑賞

蔣捷(生卒年不詳)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先世爲宜興巨族。鹹淳十年(1274)進士。宋亡後,遁跡不仕。元大德間憲使臧夢解、陸兆“交薦其才,卒不就“。卷《四庫總目提要》稱其詞”練字精深,調音諧暢,爲倚聲家之榘矱“。賙濟《介薦齋論詞雜著》雲:”竹山薄有才情,未窺雅操。馮煦《蒿庵論詞》亦云:“其全集中,實多有可議者。”劉熙載《藝概》卷四則雲:“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煉縝密,語多創穫。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彥爲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歟?”

●女冠子

元夕

蔣捷

蕙花香也。

雪晴池館如畫。

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

而今燈漫掛。

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

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

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

剔殘紅灺。

但夢裏隱隱,鈿車羅帕。

吳箋銀粉砑。

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閒話。

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蔣捷詞作鑑賞

元宵佳節是歷代詞人經常吟詠的話題。在百姓心中,元宵節也最重要,最熱鬧。蔣捷這首詞作於宋亡之後,詞中寄寓了他對故國的深切緬懷之情。

全詞起筆“蕙花香也。雪睛池館如畫。”即沉入了對過去元夕的美好回憶:蘭蕙花香,街市樓館林立,宛若畫圖,一派迷人景象。極度地渲染了元宵節日氛圍。“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春風和煦,酒旗飄拂,笙簫齊奏,仙樂風飄。據載,宮中曾做五丈多高的琉璃燈。地方更有五色琉璃製成的燈。燈市的壯觀,使詞人憶起如昨天一般。

“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而今”二字是過渡,上寫昔日情景,下寫今日元夕景況。“燈漫掛”,指草草地掛着幾盞燈,與“琉璃光射”形成鮮明的對照。“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既寫今夕的蕭索,又帶出昔日的繁華。“暗塵明月”用唐蘇味道《上元》“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詩意。以上是從節日活動方面作今昔對比。“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今昔不同心情的對比。蛾兒,即鬧蛾兒,用紙剪成的玩具。寫今日的元宵已令人興味索然,心境之灰懶,更怕出去觀燈了。這種暗淡的心情是近些年來纔有的,是處境使然。

“江城人悄初更打。”從燈市時間的短促寫今宵的冷落,並點明詞人度元宵所在地即江城隨之用了“問”、“但”、“待把”、“笑”等幾個領字,寫出了自己內心的悲恨酸楚。“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提出有誰能再向天公借來繁華呢?“剔殘紅灺。但夢裏隱隱,鈿車羅帕。”懷着無可奈何的心情,詞人剔除燭臺上燒殘的灰燼入睡了。夢中那轔轔滾動的鈿車、佩戴香羅手帕的如雲士女,隱隱出現。

“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閒話。”以最精美的吳地的銀粉紙,把“舊家風景”寫成文字,以寄託自己的拳拳故國之思。銀粉砑,碾壓上銀粉的紙。舊家風景,借指宋朝盛事。聽到鄰家的少女還在倚窗唱着南宋的元夕詞。現在居然有人能唱這首詞,而這歌詞描繪的繁華景象和“琉璃光射”、“暗塵明月”正相一致。心之所觸,心頭不禁爲之一動,略微感到一絲欣慰,故以“笑”而已。

這首詞風格較爲自然,詞意始終在流動中,無一凝滯。在追琢中顯出自然之本色。或直描,或問寫,或借夢境,着力處皆詞人所鍾之情。

●聲聲慢

秋聲

蔣捷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

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

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蔣捷詞作鑑賞

以“秋聲”爲題材的作品並不多見,歐陽修有《秋聲賦》爲賦之代表,而蔣捷這首《聲聲慢》亦堪稱詞中楷模了。在詞中,寫了一個秋夜中的種種秋聲。筆鋒非凡,意味亦顯獨特。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三句領起全詞。點明這是菊花盛開、紅葉掩映的深秋時節。憑窗謗聽着連綿不斷的秋聲引起心中陣陣淒涼。“淒涼”是把詞中各種聲音串聯起來的線索。

“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豆花雨”,指陰曆八月豆子開花時的雨,這裏點出秋雨聲雜風聲率先而來。風雨淒涼,長夜難眠。風聲中又傳來了稀疏的更點聲。這更聲來自城門上的更鼓樓。“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不鎖”,流露了主人公怪罪的意味,因爲他是不想聽到的。古代把一夜分爲五更,一更分爲五點。這裏直寫“二十五點”,意在表明主人公尤感秋夜的漫漫難捱。風不僅送來了更聲,又搖響了檐底的風鈴。“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揭示了主人公聽到鈴聲引起的心理活動,他最初以爲這是老友身上玉佩的聲。但老友都在遠方不可能來,那麼這會是誰呢?突然明白原來是風鈴的聲音。作者這裏用筆極爲巧妙,看似是誤聽,實則借寫對老友思念之情。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把筆觸從深夜轉向黎明。月亮沉落,號角聲起。軍營中人馬騷動。蔣捷生活於宋末元初,進士及第不久,南宋被滅。他隱居太湖竹山,一直不肯出來作官。這聲音表明,元朝統治了全國,而且軍旅遍佈這些聲音,對於不肯和元統治者合作的詞人來說,豈不是比之秋風秋雨的聲音更加刺耳驚心嗎?

“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燈光閃爍之處,又傳來了鄰舍在砧石上擣練之聲。鄰家主婦一夜未眠趕製寒衣,天明未睡。這也不能使詞人寬慰。

“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四千裏夢”岳飛這句詞和詞人心境相同,皆因滿腹心事起。把蛩的叫聲稱爲“訴愁”,借把自己的愁懷轉嫁給蛩鳴罷了。“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似乎是蟋蟀把愁苦又分給了橫空的過雁。巧妙地又點出大雁叫聲的淒涼和它帶給主人公的愁意,大雁給人的愁緒往往同引起人對遠人的懷念分不開。收尾以雁聲,反映了詞人獨特的構思。

詞人以“豆雨聲”起,以“雁聲”收,寫了秋夜中聽到的十種秋聲。但聲聲總離不了淒涼意,使一個正在發愁的人諦聽這些聲音,使作爲聲音的客體,嚴重地被染上“愁人”的主體印記,因而從笳聲、雁聲、蛩聲、鈴聲中聽到的,都是詞人的苦悶心聲。

●梅花引·荊溪阻雪

蔣捷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閒影,冷清清,憶舊遊。

舊遊舊遊今在否?

花外樓,柳下舟。

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黃雲,溼透木棉裘。

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蔣捷詞作鑑賞

蔣捷是江蘇宜興人。荊溪即在其家鄉。他曾多次經過荊溪乘舟外行或歸家。荊溪可謂詞人行蹤的一個見證。這首詞是其在途中爲雪困,在孤寂無聊之際,心有所感,而寫成的詞。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留”指樂意羈留,“身留”是出於被迫。途中遇雪,不能航行,泊舟岸邊,自然不是“心留”。詞人起筆突兀,出示幻象以虛寫實。他落筆不寫風雪和溪流,而寫泊舟經過,立意較爲翻新,下面繼續讓白鷗發問:“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鎖眉頭”以形示情。白鷗是詞人寄託心情的意象。問者之意,借白鷗說出,婉深而鮮明。此謂託物言人也。作者阻雪的心情通過白鷗表達的,但白鷺的心情也和作者恰恰相反,白鷺也非作者化身。白鷺慣於生活在風雪之中,激流之上。而作者卻是迫於“身留”。作者描寫白鷗,是深化意境。

“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閒影,冷清清,憶舊遊。”由舟內到舟外,逐次展示境況的寒冷悽清。傍晚時分,冷風拍打着簾幕,把燈火撩撥得跳蕩不已,光暈連同我的影子,都在搖曳着。孤獨冷清的境地,情不自禁地想起昔日的遊伴來。

下闕緊接上闕結局,問道:“舊遊舊遊今在否?花柳樓,月下舟。”遊伴啊遊伴,你可還健在?憶起結伴而遊,感到非常歡樂自在!花叢旁的小樓,柳蔭之下的輕舟,都如夢幻般地地消逝了。“夢也夢也”,我在夢中重溫舊日的歡欣。冷風、寒水、黃雲、白雪,使我片刻也不得安寧,但連那木棉(即棉花)裘都溼透了,怎能讓人入眠。夢已了,“夢不到,寒水空流”,“寒水空流”在空虛絕望的心境中,蘊含一絲怪之意思。詞人懷遠之情,如荊溪流水那樣悠悠難盡。風雪漫天,令人愁苦萬分。“都道無人愁似我”,孤舟黑夜唯燈與影相伴,有誰來說這樣的話?況是“都道”,這些人從何而來?“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極寫天氣寒冷。梅花有着傲雪的精神,在冬天凌寒而放,但雪是如此之大,天氣是如此之冷,梅花啊,你能受得住麼?是否象我一樣,浸透在愁苦之中。

全詞流動自然。以發問取頭,未待回答,卻已氣勢凌人。詞中後多用短句,使節奏感極強,音響較爲清越。全詞以抒情爲主,借景抒情,情景融合,氣宇軒昂。結尾用“雪”字才點出文眼,是作者故意使然,蓋讓人讀起來一氣貫注也。難怪清代詞評家劉熙載曾評蔣捷詞爲“長短句之長城”,是推崇備至。

●一剪梅·舟過吳江

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詞作鑑賞

吳江指濱臨太湖東岸的吳江縣。這首詞主要寫作者乘船漂泊在途中倦懶思歸之心情。

起筆點題,指出時序。“一片春愁待酒澆”,“一片”愁悶連綿不斷。“待酒澆”,表現了他愁緒之濃。詞人的愁緒因何而發。這片春愁緣何而生。接着便點出這個命題。

隨之以白描手法描繪了“舟過吳江”的情景:“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這“江”即吳江。一個“搖”字,頗具動態感,帶出了乘舟的主人公的動盪飄泊之感。“招”,意爲招徠顧客透露了他的視線爲酒樓所吸引並希望借酒澆愁的心理。這裏他的船已經駛過了秋娘渡和泰娘橋,以突出一個“過”字。“秋娘”“泰娘”是唐代著名歌女。作者單用之。心緒中難免有一種思歸和團聚的急切之情。飄泊思歸,偏逢上連陰天氣。作者用“飄飄”“蕭蕭”描繪了風吹雨急。“又”字含意深刻,表明他對風雨阻歸的惱意。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黃庭堅墨跡燒”。想象歸家後的溫暖生活,思歸的心情更加急切。“何日歸家”四家,一直管着後面的三件事:洗客袍、調笙和燒香。“客袍”,旅途穿的衣服。調笙,調弄有銀字的笙,燒香,點薰爐裏心字形的香。作者詞中極想歸家之後佳人陪伴之樂,思歸之情段段如此。“銀字”和“心字”給他所向往的家庭生活,增添了美好、和諧的意味。

“流光容易把人拋”,指時光流逝之快。櫻桃和芭蕉這兩種植物的顏色變化,具體地顯示出時光的奔馳。蔣捷抓住夏初櫻桃成熟時顏色變紅,芭蕉葉子由淺綠變爲深綠,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轉化爲可以捉摸的形象。春愁是剪不斷、理還亂。詞中借“紅”“綠”顏色之轉變,抒發了年華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

詞人在詞中逐句叶韻,讀起朗朗上口,節奏鏗鏘。大大地加強了詞的表現力。這個節奏感極強的思歸曲,讀後讓人有“餘言繞樑,三日不絕”的意味。

●尾犯·寒夜

蔣捷

夜倚讀書牀,敲碎唾壺,燈暈明滅。

多事西風,把齋鈴頻掣。

人共語、溫溫芋火,雁孤飛、蕭蕭檜雪。

遍闌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傑。

瘦骨棱棱,但悽其衾鐵。

是非夢、無痕堪憶,似雙瞳、繽紛翠纈。

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說。

蔣捷詞作鑑賞

蔣捷在元朝建立之後,一直對統治者採取不合作態度。他拒絕了元朝要他做官的召見,隱居終老於竹山。他的詞作多婉約其辭,表達愛國思想。這首詞卻是直寫亡國之痛的,但激昂之氣仍很內斂。

“夜倚讀書牀,敲碎唾壺,燈暈明滅。”起筆描寫夜晚,靠着讀書牀,在暗淡燈光下,和朋友對談,說到激昂處,也有擊節高歌、敲碎唾壺之概。“敲碎唾壺”指的是王敦事,王敦酒後讀曹氏《步出夏門行》詩,激昂之處,情不自己,使鐵如意敲唾壺擊節,使壺口出現許多缺口。這個典故,表達亡國之後,救國無方的憤激心情的。但一吐之後,即收束住,用“燈暈”來沖淡它。“多事西風,把齋鈴頻掣。”從室內寫到室外,室外西風吹來,把書齋的門鈴吹響。“西風”指出夜是秋夜,而且這是深秋寒夜。

“人共語、溫溫芋火,雁孤飛、蕭蕭檜雪。”室內朋友對談,其樂融融。但只能烤芋充飢,看出生活之慘淡。室外:失羣孤雁,不斷哀鳴,誰能爲之尋找失去的伴侶。而蕭蕭的檜樹也披霜戴雪。這裏的“檜雪”,可能是初降的微雪,或只是月白霜濃的景象。

室內些許溫暖之氣,室外就是一片蕭寒了。“遍闌干外,萬頃魚天,未了予愁絕。”室內愁腸,想到室外走走,闌干以外,卻是狀如魚鱗的萬頃雲天,談話生起消除不了心中的牢愁。自然界的嚴冷,象徵着當時遺民的政治處境。

“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傑。”“雞邊長劍舞”用晉代志士祖逖聞雞起舞、以鍛鍊報國身手的典故。想借古來壯士的凌雲豪氣,但處境如此,又不敢更作空洞豪語,只好抑遏壯氣,情調復歸悽婉。“瘦骨棱棱,但悽其衾鐵。”“棱棱”既狀身體消瘦,又狀氣骨嶙峋。點明學不成“豪傑”的原因在於身軀之消瘦和生活之窮困。

“是非夢、無痕堪憶,似雙瞳、繽紛翠纈。”追思亡國之前,何事有利社稷。誰人誤國,因何傾覆?這些是非功過,恍然如夢矣。要追究考察這些問題,也只覺“繽紛”撩亂,象雙眼受着“纈花”瞇住。

“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說。”亡國之事已成過去,但“浩然”之心依然存在,我要等到“北定中原日”。但“壯心”不能當衆傾吐,只能對着“梅花”才說。“梅花”,是堅持民族氣節,遺民、志士的象徵。

蔣捷這首詞,緊緊圍繞的是一片淒涼的氛圍。只是稍許的激昂之情,恰如雷電一般撕天烏雲的一角,讓人感到亮的存在和希望之所在。

●虞美人·梳樓

蔣捷

絲絲楊柳絲絲雨,春在溟濛處。

樓兒忒小不藏愁。

幾度和雲飛去覓歸舟。

天憐客子鄉關遠,借與花消遣。

海棠紅近綠欄杆。

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

蔣捷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描寫羈旅他鄉悽迷心境的詞。蔣捷這首詞,字字錘鍊,用句精巧,但也平淡,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絲絲楊柳絲絲雨,春在溟濛處。”楊柳絲絲,細雨綿綿,柳絲輕拂。煙雨籠罩的遠處,一派迷濛縹緲的景象。這二句如一圖精心細琢的工筆畫。以“楊柳”、“細雨”繪出江南春雨圖。“絲絲”逼真地再現了柳枝的柔姿,描畫了春雨連綿不斷的形象。也喻指絲絲愁緒。詞的起句儘管重複出現了“絲絲”這一疊詞,因而產生了特定的渲染效果,加強了詞的豐富的內涵。讀來琅琅上口,增強了詞的藝術美感。

下面轉入傷懷的心理描寫:“樓兒忒小不藏愁”,南宋末年,國事江河日下。詞人對前途感到無窮憂慮。心中的愁苦鬱積,遇感而發。鄉愁在文人眼裏是一個永遠抹不去的痛。古人寫之多樣,蔣捷此句則以“樓兒忒小”藏不下作喻。“藏”字,表現了隱忍、按捺已久。但以其愁太多,樓兒忒小,因而這“愁”擺脫小樓的羈絆。“幾度和雲飛去覓歸舟”了。“幾度”一詞,渲染了詞人思歸之情的執着與癡迷。然而幻想只能是使暫時的避難所,只能徒增憂愁。

急切盼歸卻不成之後,詞人只好“天憐客子鄉關遠,借與花消遣”。“天憐”,點明題旨,把客愁鄉思表現得更加突出。但“天”憐則憐矣,只能“借與花消遣”。“借”指客居他鄉,花非我有,也只能“借”之而已!一“憐”一“借”中,婉轉含蓄地表達了他鄉孑然之苦,愁苦難消的複雜心理活動。

“海棠紅近綠欄杆。才卷朱簾又晚風寒。”承“花消遣”而來,海棠臨欄,紅綠相映。細雨中的海棠,顏色自非一般。詞人在這裏寫的是雨中海棠。詞人羈旅已久,韶華已逝,思鄉欲歸,心境黯然。然而目觸之處卻是竟相紅豔的紅海棠,對比之下,更增添心中傷愁。貌似紅綠眼的場景,實際上卻暗含了淒涼之意。何況捲簾之際,迎面而來的又是那令人心寒的晚風呢!

這是一首詞景交融的佳作。起筆點染景物,寫詞人悽迷愁苦的心境,使人思歸。詞中匠心獨運,寫“愁”多,用“樓”小作襯托。寫哀愁,用海棠反襯。恰如王夫之所說,這裏是用“樂景寫哀”,起到“一倍增其哀樂”之效果。詞中語言清新素淡,雕琢之下,不仍平淡之本色,是其藝術之最大特色。

●虞美人·聽雨

蔣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詞作鑑賞

這是蔣捷自己一生的真實寫照。詞人曾爲進士,過了幾年官宦生涯。但宋朝很快就滅亡。他的一生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三個時期,三種心境,讀來也使人悽然。

這首詞作者自己漫長而曲折的經歷中,以三幅象徵性的畫面,概括了從少到老在環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發生的巨大變化。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展現的只是一時一地的片斷場景,但具有很大的藝術容量,從紅燭映照、羅帳低垂這樣氛圍中引發青春與歡樂的聯想,抒發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情懷。這樣的階段在詞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永恆而短暫的。以這樣一個歡快的青春圖,反襯後面的處境的索漠。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一個客舟中聽雨的畫面,一幅水天遼闊、風急雲低的江上秋雨圖。而一失羣孤飛的大雁。恰是作爲作者自己的影子出現的。壯年之後,兵荒馬亂之際,詞人常常在人生的蒼茫大地上踽踽獨行,常常東奔西走,四方漂流。他通過只展示了這樣一幅江雨圖,一腔旅恨、萬種離愁卻都已包孕其中了。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描寫的是一幅顯示他的當前處境的自我畫像。一個白髮老人獨自在僧廬下傾聽着夜雨。處境之蕭索,心境之淒涼,在十餘字中,一覽無餘。江山已易主,壯年愁恨與少年歡樂,已如雨打風吹去。此時此地再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自己卻已木然無動於衷了。“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表達出詞人無可奈何的心緒,使其“聽雨”嘎然而止。

蔣捷的這首詞,內容包涵較廣,感情蘊藏較深。以他一生的遭遇爲主線,由少年歌樓聽雨,壯年客舟聽雨,寫到寄居僧廬、鬢髮星星。結尾兩句更越過這一頂點,展現了一個新的感情境界。“一任”兩個字,就表達了聽雨人的心情。這種心情,在冷漠和決絕中透出深化的痛苦,可謂字字千鈞。

層次清楚,脈絡分明,是這首詞又一大特色。上片感懷已逝的歲月,下片慨嘆目前的境況。按時間順序,歌樓中少年寫到客舟中壯年,再寫到“鬢也星星”的老年,以“聽雨”爲線索,一以貫之。

●燕歸樑·風蓮

蔣捷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

翠雲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

忽然急鼓催將起,似綵鳳、亂驚飛。

夢迴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

蔣捷詞作鑑賞

蔣捷素喜詠蓮花,這首詞是其詠風蓮之作。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在詞中的想象之中,她是作霓裳羽衣之舞唐宮美人。景境迷離,裙禝飄霧,伴隨着光茫四射的身姿,在人心頭不斷迴旋。但“魚陽鼙鼓動地來”,驚破了舞曲,一晌貪歡的夢境霎時幻滅。“夢迴不見萬瓊妃”,是一曲故國亡落的哀歌。結句點題“見荷花,被風吹”,臨去秋波的一轉,使夢境完全化爲煙雲。

這首詞給人一種極美的境界。暑意稍返的日子,晨曦初透天邊,涼風習習,挽起水面的許多荷傘。十里河塘一片飛舞。雖然荷花面臨秋天,將要凋零,這在刻畫境界中,我們似乎仍可體會它的空靈和迷惘。

一篇好的詞作不在於它要表現什麼,首先應該看到它的詞境的營造。它本身就是一種藝術美。這首詞是一首詠風蓮的絕唱,和蔣捷詠白蓮的詞一樣。給人以美的享受。

在藝術構思,詞人也有“特異”的思想。用風蓮來傳神,來表達寄託之情,而不着痕跡。作者通過夢的方式,將風蓮擬人化。行文流暢。而意境尤深。作者在詞人通過浪漫主義的表現方式,爲南宋王朝寫了一首輓歌。

●虞美人·鄉土

以狂得罪,賦此餞行

蔣捷

甚矣君狂矣。

想胸中、些兒磊磈,酒澆不去。

據我看來何所似,一似韓家五鬼。

又一似、楊家風子。

怪鳥啾啾鳴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籠裏。

這一錯,鐵難鑄。

濯溪雨漲荊溪水。

送君歸、斬蛟橋外,水光清處。

世上恨無樓百尺,裝着許多俊氣。

做弄得、棲棲如此。

臨別贈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聽取:節飲食,慎言語。

蔣捷詞作鑑賞

南宋末年,昏帝權奸當政。十幾年的光景,端的是一紙醉金迷的逍遙日子。加上賈似道上欺下瞞,弄權誤國,把一個小朝廷淪爲兵虛財潰、內外交困的地步。有人直言上諫,反被怪罪。“鄉士”因諫獲罪,被驅出臨安城,蔣捷感之而發,寫下這首詞作。

起筆即指陳同鄉的“狂”。“甚矣君狂矣”,而且是特別的狂。同鄉特狂,而這句話也顯示了此詞豪放不羈的風格。“想胸中、些兒磊磈,酒澆不去。”詞人先寫他胸中裝滿壘塊,即使酒澆,也無濟於事。因胸中義憤難平,從而揭示出“狂”的思想根源。“據我看來何所似,一似韓家五鬼。又一似、楊家風子。怪鳥啾啾鳴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籠裏。”這裏以兩個典故比擬他的“狂”態。韓愈在《送窮文》中稱“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爲“五鬼”。五代時楊凝式行爲放縱,有“風子”之喻。這裏褒揚鄉士的剛直和才識,同時暗示這種性格的不合時宜。隨即指出他不識時務,行爲狂縱。這種衝突的結果是:“怪鳥啾啾鳴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籠裏”。“鳴未了”,即失去了自由。“這一錯,鐵難鑄。”錯,本指錯刀,此處借指錯誤。“鐵難鑄”,是說這簡直是個天大的錯誤。從作者的深沉感嘆中包含了衷心的讚美。

下闕轉了“餞行”話題上來。“濯溪雨漲荊溪水。送君歸、斬蛟橋外。水光清處。”宜興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荊溪流經縣南注入太湖。濯溪,是它的支流。城南有長橋橫跨於之上,以周處斬殺蛟事,故稱“斬蛟橋”。回鄉的腳步總是欣喜的,但心境非同一般。因而不免悵恨在胸。“世上恨無樓百尺,裝着許多俊氣。做弄得、棲棲如此。”揭露了腐朽的南宋王朝不能容納賢俊,使有遠見卓識者悽遑不安。作者對現實所持的清醒認識和強烈不滿,同時流露了對朋友懷才不遇的深切同情。“樓百尺”,即百尺樓。借用劉備說許汜事。劉備曾對許汜說,他臥百尺樓上,而許則在地下。意爲鄙視。臨別贈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聽取:節飲食,慎言語。請記住我的忠告,還是注意養身,說話謹慎些吧!這主要意在對黑暗政治的諷刺。

這首詞讀起來,不同於婉約詞的纏綿悱惻,近於豪放詞中,而它也具有自己的獨特風貌。它將對同鄉的欽敬和同情之心,用調侃和嬉笑的語氣表達出來。在嬉笑怒罵中,引出許多發人深省的東西。在笑容中掏幾滴辛酸的淚水。

這是一首送別的詞,但卻遠遠超過了送別的範圍。詞人着力最多在於“狂”這個狂者的形象正是一個剛直耿介的愛國者的形象。鄉士之以狂獲罪的悲劇,已超越個人榮辱得失,也是時代的悲劇,在孕育着南宋覆亡的苦果。這是一個令後人深省的現象。

●少年遊

蔣捷

楓林紅透晚煙青,客思滿鷗汀。

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爲名。

春風未了秋風到,老去萬緣輕。

只把平生,閒吟閒詠,譜作棹歌聲。

蔣捷詞作鑑賞

蔣捷的這首詞是和其《虞美人。聽雨》一樣,是其對己身世和生平的自敘性文字。這首詞在表達了更爲婉約些。它用一種閒適、淡漠的表面,以瀟灑而輕逸的筆調寫出內心的隱痛。

全詞以寫景起調。“楓林紅透晚煙青”,楓葉深紅,是經霜長久,“透”了即要落地。“煙青”在“晚”:這恰如一個飽經摺磨身乏神疲,悽惻遲暮的老人。接着抒發愁思:“客思滿鷗汀”,“客思”是客居江湖的亡國飄泊之愁:“鷗汀”,表示水鄉,愁對閒暇棲息的鷗鳥和平靜空闊的沙汀,一“思”便即景見情。

“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爲名。”“二十年”,應是亡國後的二十多年。他想“種竹”,因爲竹節是被當作保持高節與虛心的象徵的。種竹,實爲寄託亡國遺民的心事。“種竹”而“無家”,是因國破家亡。如果還不想改變自己的好尚,而只能“借竹爲名”。在詞人故鄉宜興有竹山,在縣東北六十里的太湖之濱,作者曾隱居於此,故號竹山。

轉筆寫時間之易逝。“春風未了秋風到”,季節迅速地變換,其餘是一片空虛。“老去萬緣輕”,意同《虞美人。聽雨》的“悲歡離合總無情”,詞人表示這種淡漠、麻木的感情,是包含了失去少年歡樂和豪情壯志的悲哀。實際上他是用冷漠、麻木來表示對黑暗現實的蔑視的。

“只把平生,閒吟閒詠,譜作棹歌聲。”以頹唐、閒散、放浪的形態自污,以山水、漁樵爲知音,作逍遙遊,“閒吟閒詠”,讓舟子、漁人,去作“棹歌”歌唱了。“閒淡”是被迫養成的:“無悶”、“無愁”恰是愁悶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蔣捷世屬宜興望族,加上少年即中科第,使他從骨子養成一種名士風流的氣概。但朝代的更換,使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詞只好在吟花賞月表示出對往昔盛事的眷念之情。

●霜天曉角

蔣捷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

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

折時高折些。

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蔣捷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清新、活潑的小令。因受到當時新興的散曲的影響,表現出散曲的白描、輕巧的特點,同時又保存了宋詞的“騷雅”和疏淡。

詞是通過心理活動來反映另一個人物的行動的。起筆直白,“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看到紗窗上有個人影映在,她想:是誰到自家的院子裏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如果想折,就要讓折花人好好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提出問題:這人是哪家人,要把花折到哪裏去。“須插向、鬢邊斜。”定折花人是女人,而家中的花,檐牙的樹幹高處的最好,索性把情況告訴她。要把好花插在鬢髮旁邊。在紗窗上的人影的動作中,看出折花者是一女性。折花者的動作也是借影子反映出來。而主人則也應是女性,而且是深居閨中的女性。

“檐牙,枝最佳”。“檐牙”,翹出如牙的屋檐邊的建築裝飾。這是一片安靜的樂土。高琢的檐牙,栽着好花,顯示主人的身份定極高貴。而好花被折,未加阻攔主人的氣度定很不凡。主人公不輕意走出閨房,只在房中輕輕告語。主人公應該是大家閨秀。刻畫了性格溫和、善良、愛美的女主人,所以對於摺好花,對於折花的人,關切備至。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動是細緻的,反映人物的性格是鮮明的。

這首詞是個很精緻的作品。以散文化的特寫,點出生活情景。描寫人物的活動的心理較爲含蓄。用詞不精雕細琢,而崇尚自然,令人耳目一新。

●虞美人

吳江

蔣捷

浪涌孤亭起,是當年、蓬萊頂上,海風飄墜。

帝遣江神長守護,八柱蛟龍纏尾。

鬥吐出、寒煙寒雨。

昨夜鯨翻坤軸動,卷雕翬、擲向虛空裏。

但留得,絳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艤,怕羣仙、重遊到此,翠旌難駐。

手拍闌干呼白鷺,爲我殷勤寄語;奈鷺也、驚飛沙渚。

星月一天雲萬壑,覽茫茫、宇宙之何處?

鼓雙楫,浩歌去。

蔣捷詞作鑑賞

吳江,即吳淞江,是大湖的一個支流,東流入大海。江上有長橋,又名重虹橋,上有重虹亭,甚爲宏麗,爲蘇杭之間必由之路。姜夔曾有詞雲“重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遇。”風光甚爲旖麗。

這首詞作於宋亡以後作者漂泊東南時期的作品。詞中主旨在於借重虹亭抒發作者在宋亡之後無處容身的隱痛。

“浪涌孤亭起”,就起得突兀奇譎,顯出了垂虹亭的氣勢。翻滾江濤,孤亭屹立,巨浪騰空涌起。這樣有氣勢的建築,在詞人眼裏,“是當年、蓬萊頂上,海風飄墜”。蓬萊山是海上三神山之一,當年秦皇、漢武都曾派臣前往尋訪仙人,可惜都未能找到,但卻有亭子飄落到了人間。可見重虹亭來歷非同尋常。仙山上飄來的亭子,誰來護持它呢?“帝遣江神長守護,八柱蛟龍纏尾。鬥吐出、寒煙寒雨。”八根柱子上有八條蛟龍環繞,並能噴煙吐雨,顯示出亭子外觀極爲壯麗。

“昨夜鯨翻坤軸動,卷雕翬、擲向虛空裏,但留得,絳虹住。”但來自仙山神力的亭子也遭劫難,昨夜巨鯨翻動了地軸,把飛檐拋到天空,只把垂虹橋留了下來。這個巨鯨實指人間的巨怪,這裏是指蒙元貴族。元兵於1275年(德祐元年)攻宋,平江府通判王矩之、都統制王邦傑迎降於常州,元丞相伯顏進入平江府。垂虹橋是必經之路。說重虹亭毀於此時,也非無根之果也不至純屬垂虹亭的被毀,象徵着國家滅亡。

下片“五湖有客扁舟艤”,轉寫詞人吳江之行。

從太湖裏駕着小舟停靠在垂虹橋邊,目睹亭子殘破,作者都積於心中多時的憤懣,便噴發出來。“怕羣仙、重遊到此,翠旌難駐。”垂虹亭本來是蓬萊山上羣仙的聚會之所,但飄墜到這裏,仙人們如果重來,目睹亭子被毀,恐怕他們無法留駐。借羣仙的難駐,表明了山河改易使神仙也不再留戀人間。這裏安排得匠心獨具,不直抒感慨,比直接抒發感慨要委婉得多,深刻得多。

“手拍闌干呼白鷺,爲我殷勤寄語;奈鷺也驚飛沙渚。”詞人想借白鷺爲羣仙報信,但白鷺也被驚飛。

此處思維之奇,亦難以片言卒說。把沙洲飛鷺等拉進了神奇境界。“星月一天雲萬壑,覽茫茫、宇宙知何處?”詞寫至此,真情流露出來。“萬重烏雲遮蔽”,四海茫茫,何處是容身之地呢!詞人的亡國之痛,從這兩句裏集中地表現出來。詞人在入元之後,始終不肯出仕,終老竹山。是其一貫思想使然。詞中在易代之後,俯仰身世,無所寄寓,與古代詩人契合。結語“鼓雙楫,浩歌去”,再現詞人遺世獨立之風貌,讓人想起王閭大夫之風味。讀來讓人在意猶未盡之餘,感慨系之。

這首詞語言凝鍊,意境奇幻,是一首極具特色的佳作。

●虞美人

秋曉

蔣捷

渺渺啼鴉了。

互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

竹几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

起搔首、窺星多少。

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

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

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

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

計無此、中年懷抱。

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

煙未斂,楚山杳。

蔣捷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多不接處”的詞。正因如此,才顯出跳躍起伏。詞人在不經意間信手拈來,漫不經意,所見所聞皆入詞中,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發其所欲發。這樣的詞需要細細體味,而非能摘章斷句鑑賞。

“渺渺啼鴉了”起筆。詞人早早地醒來了。陣陣悽切的鴉啼首先進入聽覺,鴉啼聲漸行漸遠。“互魚天”把視線轉向窗外,天空中一片魚肚白片已然泛起。“寒生峭嶼,五湖秋曉。”陣陣涼意襲來,大概這是從太湖中山島那邊侵襲過來的,這時意識到了“五湖(即太湖)秋曉”。“竹几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這時他忽然記起了昨晚憑靠着竹几做了一個夢:古道上馬嘶人行。“起搔首、窺星多少。”披衣起牀,爬梳了一下稀疏的頭髮,室外,殘星點點。此時天色微明,淡簿月光,連籬笆的影子也顯示不出來了,只見竹籬上的牽牛花綻開了幾朵。“秋太淡,添紅棗。”清淡的秋光,那棗樹上掛着些紅色的棗兒,給增添了幾分亮色。庭園小景令人賞心悅目,剛纔的淒涼之感已一掃而空。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鬢,與秋俱老。”迎面吹來的陣陣西風,引起了他的傷感。愁情已鬱結,本想依託西風吹走,反而催促鬢鬢更快地變得稀白,和這衰颯的秋天一同老去。“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撫今追昔,回想舊院,掛着簾幕,遮寒擋霜,美酒酣飲,醉臥在飾有彩繪的屏風,此情此景,豪放不羈。“計無此,中年懷抱。”思量那時是不會有而今這種傷感的中年懷抱的。“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自己流落江南地帶,可銀囊羞澀,只能象伍子胥那樣去吹簫乞食。遙望天際,一字橫空,是列隊參差的南歸白雁。大雁尚歸,何時得重返故里?“煙未斂,楚山杳。”目睹此景,令人嫉恨生出。天色漸明,一派煙霧輕籠,只見楚山的迷濛景色。

詞中借秋曉所見所感,抒發詞人“愁”和“恨”。這裏有悲秋之情,但詞的內涵實際遠不止此。詞人經歷亡國之痛和逃難寓居遭際,寄寓了更爲深刻、豐富的意蘊,悲秋之中的“愁”和“恨”,淪落天涯之愁,是神州陸沉之恨。詞人觸景生情,詞中透露出一股悲壯的滄桑感和憂患意識。

●虞美人

蔣捷

夢冷黃金屋。

嘆秦箏、斜鴻陣裏,素弦塵撲。

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

正過雨、荊桃如菽。

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涌起彈棋局。

消瘦影,嫌明燭。

鴛樓碎瀉東西玉。

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

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幅。

怕不是、新來裝束。

彩扇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

空掩袖,倚寒竹。

蔣捷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抒發亡國之痛的詞。譚獻在《夏堂詞話》評論說:“瑰麗處鮮妍自在”。可此詞用筆極爲婉曲,意境幽深,極盡吞吐之妙。

“夢冷黃金屋”詞中描寫的對象乃是一位不凡的美人。“黃金屋”用陳阿嬌事。漢武帝年少時,長公主想把女兒阿嬌許給他,漢武帝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貝班固《漢武故事》在這裏作者借阿嬌來寫一位美人。詞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僅是美人,還有故國。起句意謂美人夢魂牽繞的黃金屋已變得淒冷,實際上含有故宮淒涼之意。“嘆秦箏、斜鴻陣裏,素弦塵撲。”寫室內器物,見到自己曾經撫弄過的樂器已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不禁感慨萬千。故以一“嘆”字領起,化實景爲虛景。秦箏,弦柱斜列如飛雁成行的古箏。素弦,即絲絃。夢魂化鶯飛回金屋,還認得舊時的綠色紗窗,雨過,只見荊桃果實已長得如豆大。“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令人心中升騰中懷舊惜春之感。“化作嬌鶯”夢魂化鶯,想象不凡。筆力奇幻,獨運匠心。金屋冷寂之境、秦箏塵撲之景,亦爲化作嬌鶯所見。逆入平出,特見波瀾。景物描寫,虛實交錯。

“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涌起彈棋局。”瓊臺,此處則指玉石所作的彈棋枰。彈棋局,其形狀中央隆起,周圍低平。李商隱詩稱爲“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無題》)、詞人在此以玉製之彈棋局形容心中難平之恨。“此恨難平”總結上面各種情事,積憤難抑,自然噴發。詞人由寫景到抒懷。“消瘦影,嫌明燭。”借寫消瘦的形象,表達一種悲涼的心境。借說“瘦影”,從而通過照出的反常心理曲折加以表露。

下片以“鴛鴦碎瀉東西玉。”起筆。以杯碎酒瀉比喻宋朝的覆亡。鴛樓,即鴛鴦樓,爲樓殿名。東西玉,酒器名。這句從寫和美人的分離,喻指和故國的永別。佳人已遠離,眷戀情仍深,詞人仍希望能重睹其舊日丰采。“問芳蹤、何時再展?”流露出自己重見佳人的熱切願望,但“翠釵難卜”佳人蹤跡何在?又表明這一願望的實現何其渺茫。

“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裝束。”說自己準備把那容顏描繪在生綃畫幅上,想來還是宮人舊時的裝束吧。生綃,未經漂煮的絲織品,古人用以作畫。眉橫雲樣,指雙眉如同纖雲橫於額前。舊時的裝束代指故國的形象。與美人分離,希重會而又渺茫,只好託之丹青。通過這幾層描繪,把故國之思寫得力透紙背。“彩扇紅牙今都在”。彩扇紅牙(歌舞時用具),舊時之物俱在,已物是人非,自己聆聽盛世之音,百感交集,卻知音難覓。此時懷戀故國之人已越來越少只好獨自傷懷。作者的這種感嘆是對民族意識已經輕淡薄的情況而發的。然以“恨無人解聽開元曲”的詞語表達,曲筆抒懷也。開元曲,借唐開元盛世的歌曲,此處指宋朝盛時的音樂。“空掩袖,倚寒竹”,借竹的高風亮節表現自己堅貞不渝的品德。

這是一首具有典型婉約風格的作品。在“夢冷黃金屋”起筆,以幽獨傷情作結。表現了詞人深沉的故國之戀和不同凡俗的高尚志節。詞中借夢抒懷,使境界迷離。以美人爲靈魂化身,寫故國之思。詞人曲筆道出心中鬱積很久的塊壘,雖用詞較爲清麗婉約,但表情卻仍顯酣暢淋漓。

●虞美人

兵後寓吳

蔣捷

深閣簾垂繡。

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

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

影廝伴、東奔西走。

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着黃昏後。

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

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

趁未發、且嘗村酒。

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

翁不應,但搖手。

蔣捷詞作鑑賞

1275年(宋恭帝德祐元年)元兵南侵,陷嶽州,下蘇常。翌年春日,兵進臨安。這年秋天,蔣捷正在吳門流寓,兵荒馬亂之中,衣食問題成爲困撓詞人最大問題。這首詞寫於此時,是詞人流浪生活的真實寫照。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閨閣深院,垂地繡簾,柔和燈光,輕言細語。會心之處,嫣然一笑,酒渦迷人。詞人首先營造了記憶中溫馨的氛圍。但和眼前的自然之物相對照。在漂泊中自己多麼希望回到故鄉和家人團聚,可是“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着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黃昏之後的“寒鴉”尚可歸巢楊柳,令人羨慕不已。不令人產生人不如鴉之感!“蔣詞中抒發的背井離鄉的愁苦情懷,而是戰亂時代這一特定歷史環境中的產物,而非一般詞人和平時的呻吟。”萬疊城頭哀怨角“,城頭上反覆吹奏的號角聲充滿哀怨,這”哀怨“是一種主觀感情的外射,和着國破家亡的傷慟。

“相看只好山如舊。”流露出江山易主的悲痛心情。“嘆浮雲”比喻世事的變幻無常。漂泊孤悽之感是和亡國之痛融合在一起的,使之更加深沉,也更加悲苦。這是一個秋風肅殺,百花凋殘的季節,這是一處景物蒼茫的黃昏時刻。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明天將帶上枯乾的荷葉包着的冷飯,越過前面那座小山,設法謀生,以便餬口。“趁未發、且嘗村酒。”從困境了顯現出達觀的態度。姑且苦中作樂,把煩憂拋在一邊吧!村酒飲罷,囊中仍很羞澀。“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微醉中探手“枵(xiāo消)囊”幸喜那唯一的謀生工具毛錐還在。他詢問鄰近的老翁:“需要抄寫《牛經》麼?”老翁只是搖手。詞人“東奔西走”的目的和結果,在這幾句話中描寫的維妙維肖。通過對現實生活中幾個典型的細節加以描述,把它看成現實主義的傑作亦無不可。

這是一首描寫流浪生活的悲歌。在戰亂的年代,詞人過着流浪的生活。即使物質上再困窘,也不能使他屈服仕元。同時在詞人通過老翁對《牛經》的冷淡態度的描寫,透露出當時農村中凋零殘敗的景象,和農民生產情緒不高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