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湘夫人》

屈原《湘夫人》1

本篇與《湘君》是姊妹篇。《湘君》寫湘水女神對男神湘君的迎候,此篇寫湘水男神對女神湘夫人的追求,二者都表現了深摯的愛情,又都因愛情受挫而產生種種怨慕和憂思,存在着共同的心理和情感活動模式,所以在寫法上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姜亮夫說:“《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是對唱的”,“通過對唱來表現相愛之情,這是民歌的一個特色”。他說現在的民歌也有這種情況,“二人對唱的唱詞完全相同,或者只改動一兩個字”。這裏的兩個姊妹篇,結尾六句詩基本相同,兩篇之中相似而近同的一些情感內容,則可以兩相應襯、對照、加深。本篇的側重點是寫湘君求合於湘夫人,因思深望切、神情恍惚而產生種種幻覺、幻景、幻象,從而更顯其一往情深。

屈原《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寫湘君在洞庭之濱迎候湘夫人,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於恍惚之中似乎看到這位湘水女神在北渚降臨,但是秋水伊人,望眼欲穿,還是看不真切,因而愁緒茫茫,憂從中來,只見得秋風起處洞庭揚波、木葉飄落。寫得情景歷歷,開篇落筆便成千古佳句!湘君恍恍惚惚若有所見者,原不過是一種幻覺,他心上的女神並沒有降臨。於是他又踏上草,極目遠望,切盼佳人前來赴約,因爲原來就準備在晚間幽會的。但一等再等,還是不見佳人,就想起自然和人世間的一些乖戾反常的現象,山鳥原不棲,爲什麼落腳到水草叢中?魚網原不架樹,爲什麼張掛在樹梢頭上?“鳥何萃兮中,罾何爲兮木上”,同上篇“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一樣,懷疑自己求愛不得其所,因以爲喻,流露出困惑、失望的情緒。於是他在切盼中又想到:沅江有白芷,澧水有木蘭,各自散發芬芳,我心中也有一個美好的人,朝思暮想,卻不敢對人講。他極目遠望,神思恍惚,不見佳人,但見流水潺湲。朱熹說,“沅有芷兮澧有蘭”數句,其起興之例,正猶越人之歌,所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敘物以言情謂之賦,餘謂《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具有‘目擊道存,不可容聲’之意”。《莊子田子方》引孔子的話說:“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玄英曾加註疏:“夫體悟之人,忘言得理,目裁運動而元道存焉,無勞更事辭費容其聲說也。”這裏實際說到了意象的運用及其作用問題,尤其是動態性的意象,如秋風、水波、落木、流水等,都是通過意與象、情與景、神與形的相互交融、鑄造而成的,其流動的物象、外景正好傳達了人物內心的情感活動,愛的熾熱,盼的焦渴,盡在不言之中。

人在失望的時候,總想到轉機,外界事物發生小小的變異,都可能引起失意者的幻想。湘君是神,同樣具有人的情感,當他看到麋來庭中,蛟出水涯的時候,就認爲是一種好的兆頭,奇蹟是有可能實現的,於是他又朝馳夕濟,前迎佳人,在情感作用下,忽聽得他的心上人在召喚他,要他駕車,一起隱跡天涯。他不知是幻聽幻覺,又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呢!舊解“麋何食”二句,以爲同“鳥何萃”二句同義,這就不但“復直無味”,而且下起“佳人召予”,也就突兀難解了。清代學者蔣驥指出了這一點,這是有見地的。“麋何食”與“鳥何萃”的句子,作爲比興,所引起的情感走向,是逆反發展的,所以不能按舊解把它們等同起來。既然“佳人召予”,湘君信以爲真,而且欣喜若狂,就會有更大的幻想生出。他爲了同佳人“偕逝”,就設想把家築在水底,用荷葉做房頂,香花滿壁,紫貝鋪地,堂上塗抹香料;桂木作樑,木蘭作椽,辛夷作門框,白芷飾洞房;薜荔編成帳,蕙草織帳頂,白玉壓牀蓆,石蘭作屏風;芳芷造屋荷葉頂,杜衡作繩系得緊;百草滿院栽,香花滿廊擺。這幻想中的水室,確是芳香、潔淨、神奇、美麗,我們不妨對照“桃花源”和“梁祝化蝶”來讀它。荷蓋、蓀壁、椒堂、桂棟、蘭橑,這些想像中的物象都是芳潔的,從這許許多多的香潔之物,一連串美麗、潔淨的意象,難道不使人想到湘君求愛時如癡若狂的心緒,從而幻化出如此種種的幻影?難道不使人透視到湘君執著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赤誠、美好的心靈?可是,九嶷山的衆神紛紛出動,如雲之衆忽而接走了湘水女神;湘君的一切等待,一切盼望,一切準備,一切幻想,全都落空!正如《山帶閣注楚辭》說的:“佳人至矣,夕張具矣,而九嶷山人紛然迎歸,則此恨何極矣!”我們同情湘君,是否同樣也同情着同湘君一樣執著而受挫於追求理想的人們?詩人屈原自然有他的寄託,他在詩中投射了他自己的心影,那麼讀者諸君又作何感想呢?劉勰說《九歌》“綺靡以傷情”,憂傷遠遠多於歡樂,這原本就是那個悲劇時代的反映。

屈原《湘夫人》2

《湘夫人》

先秦:屈原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嫋嫋 一作:渺渺)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爲兮水裔?

朝馳餘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爲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爲鎮,疏石蘭兮爲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譯文

湘夫人降落在北洲之上,極目遠眺啊使我惆悵。

樹木輕搖啊秋風初涼,洞庭起波啊樹葉落降。

踩着白薠啊縱目四望,與佳人相約啊在今天晚上。

鳥兒爲什麼聚集在水草之處?魚網爲什麼掛結在樹梢之上?

沅水芷草綠啊澧水蘭花香,思念湘夫人啊卻不敢明講。

神思恍惚啊望着遠方,只見江水啊緩緩流淌。

麋鹿爲什麼在庭院裏覓食?蛟龍爲什麼在水邊遊蕩?

清晨我打馬在江畔奔馳,傍晚我渡到江水西旁。

我聽說湘夫人啊在召喚着我,我將駕車啊與她同往。

我要把房屋啊建築在水中央,還要把荷葉啊蓋在屋頂上。

蓀草裝點牆壁啊紫貝鋪砌庭壇。四壁撒滿香椒啊用來裝飾廳堂。

桂木作棟樑啊木蘭爲桁椽,辛夷裝門楣啊白芷飾臥房。

編織薜荔啊做成帷幕,析開蕙草做的幔帳也已支張。

用白玉啊做成鎮席,各處陳設石蘭啊一片芳香。

在荷屋上覆蓋芷草,用杜衡纏繞四方。

彙集各種花草啊佈滿庭院,建造芬芳馥郁的門廊。

九嶷山的衆神都來歡迎湘夫人,他們簇簇擁擁的像雲一樣。

我把那衣袖拋到江中去,我把那單衣扔到澧水旁。

我在小洲上啊採摘着杜若,將用來饋贈給遠方的姑娘。

美好的時光啊不可多得,我姑且悠閒自得地徘徊遊逛。

《湘夫人》註釋

九歌:屈原十一篇作品的總稱。“九”是泛指,非實數,《九歌》本是古樂章名。王逸《楚辭章句》認爲:“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杯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札,歌舞之樂,其辭鄙陋,因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已之冤結,託之以風諫。”也有人認爲是屈原在民間祭歌的基礎上加工而成。關於湘夫人和湘君爲誰,多有爭論。二人爲湘水之神,則無疑。

帝子:指湘夫人。舜妃爲帝堯之女,故稱帝子。

眇眇(miǎo):望而不見的樣子。

愁予:使我憂愁。

嫋嫋(niǎo):綿長不絕的樣子。

波:生波。下:落。

薠(fán):一種近水生的秋草。騁望:縱目而望。

佳:佳人,指湘夫人。期:期約。張:陳設。

萃:集。鳥本當集在木上,反說在水草中。

罾(zēng):捕魚的網。罾原當在水中,反說在木上,比喻所願不得,失其應處之所。

沅:即沅水,在今湖南省。澧(lǐ):即澧水,在今湖南省,流入洞庭湖。芷(zhǐ):即白芷,一種香草。

公子:指湘夫人。古代貴族稱公族,貴族子女不分性別,都可稱“公子”。

荒忽:不分明的'樣子。

潺湲:水流的樣子。

麋:獸名,似鹿。

水裔:水邊。此名意謂蛟本當在深淵而在水邊。比喻所處失常。

皋:水邊高地。

澨(shì):水邊。

騰駕:駕着馬車奔騰飛馳。偕逝:同往。

葺:編草蓋房子。蓋:指屋頂。

蓀壁:用蓀草飾壁。蓀(sūn):一種香草。紫:紫貝。壇:中庭。

椒:一種科香木。

棟:屋棟,屋脊柱。橑(lǎo):屋椽(chuán)。

辛夷:木名,初春升花。楣:門上橫樑。藥:白芷。

罔:通“網”,作結解。薜荔;一種香草,緣木而生。帷:帷帳。

擗(pǐ):掰開。蕙:一種香草。櫋(mián):隔扇。

鎮:鎮壓坐席之物。

疏:分疏,分陳。石蘭:一種香草。

繚:纏繞。杜衡:一種香草。

合:合聚。百草:指衆芳草。實:充實。

馨:能夠遠聞的香。廡(wǔ):走廊。

九嶷(yí):山名,傳說中舜的葬地,在湘水南。這裏指九嶷山神。繽:盛多的樣子。

靈:神。如雲:形容衆多。

袂(mèi):衣袖。

褋(dié):《方言》:禪衣,江淮南楚之間謂之“褋”。禪衣即女子內衣,是湘夫人送給湘君的信物。這是古時女子愛情生活的習慣。

汀:水中或水邊的平地。杜若:一種香草。

遠者:指湘夫人。

驟得:數得,屢得。

逍遙:遊玩。容與:悠閒的樣子。

《湘夫人》鑑賞

一般認爲,湘夫人是湘水女性之神,與湘水男性之神湘君是配偶神。湘水是楚國境內所獨有的最大河流。湘君、湘夫人這對神祇反映了原始初民崇拜自然神靈的一種意識形態和“神人戀愛”的構想。楚國民間文藝,有着濃厚的宗教氣氛,祭壇實際上就是“劇壇”或“文壇”。以《湘君》和《湘夫人》爲例:人們在祭湘君時,以女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君;祭湘夫人時,以男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夫人,各致以愛慕之深情。他們借神爲對象,寄託人間純樸真摯的愛情;同時也反映楚國人民與自然界的和諧。因爲縱灌南楚的湘水與楚國人民有着血肉相連的關係,她像慈愛的母親,哺育着楚國世世代代的人民。人們對湘水寄予深切的愛,把湘水視爲愛之河,幸福之河,進而把湘水的描寫人格化。神的形象也和人一樣演出悲歡離合的故事,人民意念中的神,也就具體地罩上了歷史傳說人物的影子。湘君和湘夫人就是以舜與二妃(娥皇、女英)的傳說爲原型的。這樣一來,神的形象不僅更爲豐富生動,也更能與現實生活中的人在情感上靠近,使人感到親切可近,富有人情味。

詩題雖爲《湘夫人》,但詩中的主人公卻是湘君。這首詩的主題主要是描寫相戀者生死契闊、會合無緣。作品始終以候人不來爲線索,在悵惘中向對方表示深長的怨望,但彼此之間的愛情始終不渝則是一致的。

《湘夫人》賞析

《九歌·湘夫人》是《楚辭·九歌》組詩十一首之一,是祭湘水女神的詩歌,和《九歌·湘君》是姊妹篇。

此詩寫湘君企待湘夫人而不至,產生的思慕哀怨之情,詩以湘君思念湘夫人的語調去寫,描繪出那種馳神遙望,祈之不來,盼而不見的惆悵心情。全詩寫男子的相思,所抒情意纏綿悱惻;加之作品對民間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對傳統比興手法的運用,更加強了它的藝術感染力,對後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首句“帝子降兮北渚”較爲費解。“帝子”歷來解作天帝之女,後又附會作堯之二女,但毫無疑問是指湘水女神。一般都把這句說成是帝子已降臨北渚,即由《湘君》中的“夕弭節兮北渚”而來;但這樣便與整篇所寫湘君盼她前來而不見的內容扞格難合。於是有人把這句解釋成湘君的邀請語(見詹安泰《屈原》),這樣文意就比較順暢了。

歌辭的第一段寫湘君帶着虔誠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來。這是一個環境氣氛都十分耐人尋味的畫面:涼爽的秋風不斷吹來,洞庭湖中水波泛起,岸上樹葉飄落。望斷秋水、不見伊人的湘君搔首躕躇,一會兒登臨送目,一會兒張羅陳設,可是事與願違,直到黃昏時分仍不見湘夫人前來。這種情形經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的反常現象作比興,就更突出了充溢於人物內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而其中“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更是寫景的名句,對渲染氣氛和心境都極有效果,因而深得後代詩人的賞識。

第二段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化湘君的渴望之情。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流水的緩緩而流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是先秦詩歌典型的藝術手法,其好處在於人物相感、情景合一,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以下麋食中庭和蛟滯水邊又是兩個反常現象,與前文對鳥和網的描寫同樣屬於帶有隱喻性的比興,再次強調愛而不見的事願相違。接着與湘夫人一樣。他在久等不至的焦慮中,也從早到晚騎馬去尋找,其結果則與湘夫人稍有不同:他在急切的求覓中,忽然產生了聽到佳人召喚、並與她一起乘車而去的幻覺。於是作品有了以下最富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一筆。

第三段純粹是湘君幻想中與湘夫人如願相會的情景。這是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神奇世界:建在水中央的庭堂都用奇花異草香木構築修飾。其色彩之繽紛、香味之濃烈,堪稱無與倫比。作品在這裏一口氣羅列了荷、蓀、椒、桂、蘭、辛夷、藥、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十多種植物,來極力表現相會處的華美豔麗。其目的,則全在於以流光溢彩的外部環境來烘托和反映充溢於人物內心的歡樂和幸福。因此當九嶷山的衆神來把湘君的戀人接走時,他才恍然大悟,從這如夢幻般的美境中驚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

最後一段與《湘君》結尾不僅句數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一樣。湘君在絕望之餘,也像湘夫人那樣情緒激動,向江中和岸邊拋棄了對方的贈禮,但表面的決絕卻無法抑制內心的相戀。他最終同樣恢復了平靜,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戀相思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歷程。他在汀洲上採來芳香的杜若,準備把它贈送給遠來的湘夫人。

從情感的結構角度看,這首詩是以“召喚方式”呼應“期待視野”。《湘夫人》既然是迎神曲,必然是以召喚的方式祈求神靈降臨。全詩以召喚湘夫人到來作爲出發點,以期待的心理貫穿其中。詩的前半段主要寫湘君思念湘夫人時那種望而不見、遇而無緣的期待心情。中間經歷了憂傷、懊喪、追悔、恍惚等情感波動。這些都是因期待而落空所產生的情緒波動。詩的後半段是寫湘君得知湘夫人應約即將到來的消息後,喜出望外,在有緣相見而又未相見的期待心情中忙碌着新婚前的準備事宜。詩的末尾,湘夫人才出現,召喚的目的達到,使前面一系列的期待性的描寫與此呼應。實際上,後半段的描寫不過是湘君的幻想境界。出現這種幻象境界,也是由於期待心切的緣故。整首詩對期待過程的描寫,有開端,有矛盾,有發展,有高潮,有低潮,有平息。意識線路清晰可見。

這首詩還有着明暗對應的雙層結構方式。主人公情感的表現,有明有暗,明暗結合。抒情對象既可實指,又有象徵性。在描寫實境時,主人公的情感是表層性的,意旨明朗,指事明確,語言明快,情感色澤清晰,高低起伏,強弱大小,都呈透明狀態。如詩的後半段寫築室建堂、美飾洞房、裝飾門面、迎接賓客的場面,就屬於表層性的,即明寫。從“築室兮水中”至“疏石兮爲芳”,是從外到裏、由大到小;從“芷葺兮荷屋”至“建芳馨兮廡門”,又由裏到外。線路清楚,事實明白,情感的宣泄是外露的,是直露胸臆的方式,淋漓酣暢,無拘無束,少含蓄,情感的流動與外在形式同步。

從深層結構看,這首詩又有着寓情於景的表情法。景物不是原來的樣子,如“鳥何”、“罾何”、“麋何”、“蛟何”等句;或是帶上感情色彩的景物,如秋風、秋水、秋葉的描寫。情感的流動較蘊藉、含蓄、深沉,如海底暗流,不易發覺。因此需要通過表層意象加以領會。

這種雙層結構,明暗對應,相輔相成,構成一種情景交融的境界。這種結構的優點是:可以增大情感的容量,使情感的表現呈立體狀。

另外,全詩所描寫的對象和運用的語言,都是楚化了的,具有鮮明的楚國地方特色。諸如沅水、湘水、澧水、洞庭湖、白芷、白薠、薜荔、杜蘅、辛夷、桂、蕙、荷、麋、鳥、白玉等自然界的山水、動物、植物和礦物,更有那楚地的民情風俗、神話傳說、特有的浪漫色彩、宗教氣氛等,無不具有楚地的鮮明特色。詩中所構想的房屋建築、陳設佈置,極富特色,都是立足於楚地的天然環境、社會風尚和文化心理結構這個土壤上的,否則是不可能作此構想的。語言上也有楚化的特點。楚辭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語,《湘夫人》也不例外,如“搴”(動詞)、“袂”、“褋”(名詞)等。最突出的是“兮”字的大量運用——全詩每句都有一個“兮”字。這個語氣詞相當於今天所說的“啊”字。它的作用就在於調整音節,加大語意、語氣的轉折、跳躍,增強語言的表現力。《湘夫人》以方言爲主,兼有五七言。句式變化靈活。這種“騷體”詩,是繼《詩經》後新出現的自由詩,在我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是一次了不起的創新。

綜上所述,《湘君》和《湘夫人》是由一次約會在時間上的誤差而引出的兩個悲劇,但合起來又是一幕兩情相悅、忠貞不渝的喜劇。說它們是悲劇,是因爲赴約的雙方都錯過了相會的時間,彼此都因相思不見而難以自拔,心靈和感情遭受了長時間痛苦的煎熬;說它們是喜劇,是由於男女雙方的相戀真誠深摯,儘管稍有挫折,但都沒有放棄追求和期盼,所以圓滿結局的出現只是時間問題。當他們在耐心平靜的相互等待之後終於相見時,這場因先來後到而產生的誤會和煩惱必然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迎接他們的將是湘君在幻覺中所感受的那種歡樂和幸福。

這兩篇作品一寫女子的愛慕,一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加之作品對民間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對傳統比興手法的運用,更加強了它們的藝術感染力。因此儘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着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強大的生命內核,卻經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歷代的讀者和作者都能從中不斷獲取不畏艱難、不息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巨大動力。這可以從無數篇後代作品都深受其影響的歷史中,得到最好的印證。

《湘夫人》創作背景

一般認爲,湘夫人是湘水女性之神,與湘水男性之神湘君是配偶神。湘水是楚國境內的最大河流。湘君、湘夫人這對神祗反映了原始初民崇拜自然神靈的一種意識形態和“神人戀愛”的構想。楚國民間文藝,有着濃厚的宗教氣氛,祭壇實際上就是“劇壇”或“文壇”。以《湘君》和《湘夫人》爲例:人們在祭湘君時,以女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君;祭湘夫人時,以男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夫人,各致以愛慕之深情。他們借神爲對象,寄託人間純樸真摯的愛情;同時也反映楚國人民與自然界的和諧。因爲縱灌南楚的湘水與楚國人民有着血肉相連的關係,楚人對湘水寄予深切的愛,把湘水視爲愛之河,幸福之河,進而把湘水的描寫人格化。神的形象也和人一樣演出悲歡離合的故事,人民意念中的神,也就具體地罩上了歷史傳說人物的影子。湘君和湘夫人就是以舜與二妃(娥皇、女英)的傳說爲原型的。這樣一來,神的形象不僅更爲豐富生動,也更能與現實生活中的人在情感上靠近,富有人情味。

《湘夫人》作者介紹

屈原(約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中國戰國時期楚國詩人、政治家。出生於楚國丹陽秭歸(今湖北宜昌)。戰國時期楚國貴族出身,任三閭大夫、左徒,兼管內政外交大事。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一舉攻破楚國首都郢都。憂國憂民的屈原在長沙附近汩羅江懷石自殺,端午節據說就是他的忌日。他寫下許多不朽詩篇,成爲中國古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奠基者,在楚國民歌的基礎上創造了新的詩歌體裁楚辭。他創造的“楚辭”文體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與《詩經》並稱“風騷”二體,對後世詩歌創作產生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