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齊天樂》鑑賞

姜夔有《齊天樂》一詞吟詠蟋蟀,詞有小序,茲並錄如下:

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爲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二三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爲樓觀以貯之。

庾郎先自吟愁賦,悽悽更聞私語。露溼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爲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一寄託主旨及其原因

首先分析其寄託主旨,歷代詞話對其詞旨已有詳細論述,如: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白石《齊天樂》一闋,全篇皆寫怨情。”宋宋翔鳳《樂府餘論》說得更具體:“(白石)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於長短句寄之。如《齊天樂》,傷二帝北狩也。《揚州慢》,惜無意恢復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蓋意愈切,則辭愈微,屈宋之心,誰能見之。”無論是前者籠統概述的“怨情”,還是後者具體的“傷二帝北狩”,都包含着幽怨淒涼的感情色彩。胡云翼先生認爲此詞“大約是自傷身世之感”,但“究竟作者有何寄託,實在是難以捉摸”。我認爲這寄託還是有跡可尋的。不僅是與其時世遭遇密切相關,而且是作者悲苦心境的投影使然。

首先,姜夔生當一個令人灰心失望的時代。據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記載,白石一生經歷南宋高、孝、光、寧四個朝代,在他二十至五十歲期間,正值宋、金議和、南宋偏安,在這三十年“承平”日子裏,朝野荒漠,國恥國仇置於度外。白石二、三十歲時,數度客遊揚州、合肥及江、淮之間,是屬邊區。符離戰後,其地生產凋敝,風物荒涼,於是引起詞人“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昔遊詩》)的感慨。《揚州慢》、《淒涼犯》一類詞也頗有“黍離之悲”。

再次,從姜夔的生平際遇來看,他一生過着浪跡江湖、寄人籬下的生活。青年時,曾北遊淮楚,南歷瀟湘,後客居合肥、湖州和杭州。除了以賣字爲生之外,大部分是靠別人的賙濟生活。這種終生客居他鄉的生活,讓詞人體會到一種漂泊感和孤獨感。這裏的“漂泊”不僅是指生活方式,更是指心靈體驗;這裏的“孤獨”不僅是形影相弔,更是精神歸屬感的消失。因此他常常感嘆“客途今倦矣”(《徵招》),有着“飄零客,淚沾衣”(《江梅引》)的惆悵,“流光過隙,嘆杏樑雙燕如客”(《霓裳中序第一》)的愁情,“奈楚客,淹留久,砧聲帶愁去”(《法曲獻仙音》)的淒涼。

再次,姜夔一生懷才不遇,終身布衣。對中國文人來說,“遇”與“不遇”的生活遭際,對創作具有重要影響,反映在文風上是迥異其趣的富麗與清冷。同樣的精心刻鏤、音律和諧、詞風婉約的周邦彥詞之所以與姜詞的清冷孤峭呈現出迥然不同的富麗精工的風格,也正因爲周邦彥幾乎一生爲官,甚至官到“提舉大晟府” 這樣國家音樂機構主管的職務,得到主流社會的承認,心境平和雅正,詞的風格自然趨於富麗堂皇。而姜夔一生貧病交加,長期受助於張鑑,張鑑死後,他生計每況愈下,但仍清貧自守,不肯屈節以求官祿。他的友人蘇洞曾說:“白石鄱姜病更貧,幾年白下往來頻。歌詞剪就能哀怨,未必劉郎是後身。” 

山河破碎,世道坎坷,浪跡江湖,寄人籬下,懷才不遇,貧病交加,種種原因,使得姜夔對淒涼寒苦有着深刻的感受,所以他總是以一種憂鬱、淒涼、愁苦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即《卜算子》中 所說的“舉目悲風景”。心理的淒涼投射到客觀物象上,產生的文學風格必然帶有幽怨清冷色彩。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論“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 可謂深中肯綮之言。 

二“蟋蟀”的文化意象內涵

從詞序中可看出,姜夔與張功父作詞的緣起是“聞屋壁間蟋蟀有聲”。爲何蟋蟀能成爲情感的觸發點,使詞人選擇它作爲吟詠的對象,以發悲秋之幽情?這與“蟋蟀”作爲中國傳統文學中的一個蘊涵深遠的`文化意象是分不開的。蟋蟀鳴而天下知秋,而“悲秋”是中國古典文學中表現得最多、最豐富的情感,文人們似乎都很偏愛“悲秋”這種情緒。中國古代文學表現“悲秋”始於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這種感傷情緒一進入楚辭就帶上了文人特有的憂患和失落。“蟋蟀”與其存在的季節秋天緊密相連,因此“悲秋”現象使得古代吟頌蟋蟀的詩人大多無法擺脫這一審美移情心理。“蟋蟀”的文化意象內涵具體來說包含以下三種:

第一.人生失意的憂憤痛苦。如宋代史達祖《秋霽》中的“露蛩悲、清燈冷屋,翻書愁上鬢毛白”兩句,把孤獨惆悵之情、江湖流落之感、懷才不遇的悲涼借蟋蟀意象表達得淋漓盡致。在很多詩詞中,蟋蟀都有類似的愁苦意象特點。如“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音響一何悲,弦急如柱促”(《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白居易的“聞蛩唧唧夜綿綿,況是秋陰欲雨天。猶恐愁人暫得睡,聲聲移近臥牀前”(《促織》) ;楊萬里的“一聲能遣一人愁,促織聲聲曉不休”,“人生如何無苦樂,一般蟋蟀兩般愁”(《蛩聲三首》) 。

第二.離愁和相思。如宋代李清照《行香子七夕》:“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詞人抓住秋天自然現象的兩個突出特徵落筆。蟋蟀在草叢中幽悽地鳴叫着,梢頭的梧桐葉似被這蛩鳴之聲所驚而飄搖落下,突出整首詞的核心---“愁”,此刻的悲秋情懷是同牽牛織女一樣的離愁別恨。再如唐人雍裕之《秋蛩》:“鳴蛩誰不怨,況是正離懷。”借“蟋蟀”抒離別之情。

第三.懷鄉之思。唐人杜甫的“促織甚細微,哀音何動人”(《促織》) ,是借詠蟋蟀的哀音來抒寫久客在外的愁思。清人陳澧《齊天樂》:“倦遊諳盡江湖味,孤蓬又眠秋雨。……鄉夢更無尋。幽蛩不語……歸期又誤”,蘊含了深重的思鄉之情。

三《齊天樂》賞析

“庾郎先自吟愁賦,悽悽更聞私語。”“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賦》,今已不傳,但據姜夔《霓裳中序第一》“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來看, 《愁賦》大約與蟋蟀有關(蛩是蟋蟀的又一別稱),即使無關,顧名思義,也可以想見是哀愁之作。庾信本在南朝任官,素有文名,後出使西魏,從此羈留北朝,不得南歸,雖位高名顯但思念故國,作《哀江南賦》以哀痛樑朝的滅亡。杜甫詩云:“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而姜夔作此詞時,正是1196年,北宋已傾覆七十年,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不思進取,也難逃滅亡命運。姜夔之愁與庾信之愁通過“蟋蟀”這種情感的載體,有了一種超越時空的對應。這種愁,絕不是簡單的文人悲秋,而是家國之愁,是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的士大夫之悲。“私語”即蟋蟀悽切細碎的聲音,晚秋時候的蟋蟀聲常時斷時續,略帶顫音的鳴聲變得有氣無力,給人如泣如訴之感,難免不讓人愁緒萬千。宋代賀鑄在《天香》中寫到:“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極言秋日黃昏,伴着蛩鳴,所產生的無盡的 “天涯倦客”的愁思。“更聞”與“先自”相呼應,吟賦悲聲與悲慼蟲聲交織在一起,寄寓了詞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和家國之痛。

“露溼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銅鋪”指銅做的鋪首,裝在門上銜門環,此指門外。“石井”,此指井欄邊。這裏點明瞭蟋蟀生長的地方,大多是環境溼冷的地方,渲染上了一層清冷的色彩。其中“侵”字,煉字傳神,形象寫出了青苔鋪滿井欄的畫面,類似的用法有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遠芳侵古道”。

“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哀音似訴”,承上“私語”而來,這如泣似訴的聲聲哀鳴,使一位本來就輾轉無眠的思婦更加難以入夢,只有起牀以織布來排遣煩憂。在思婦詩詞中,“蟋蟀”是經常出現的意象。例如,敦煌曲子詞《菩薩蠻》:“香銷羅幌堪魂斷,唯聞蟋蟀吟相伴。每歲送寒衣,到頭歸不歸?” 南北朝謝眺也有“秋夜促織鳴,南鄰搗衣急。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佇立。”此類詩詞中,描寫的都是月涼夜靜的晚上,思婦輾轉難眠 ,充耳的是唧唧的蟋蟀鳴聲,聲音時緩時急,時大時小,像風吹落葉,蕭然驚心,引發的是綿綿的愁緒。輕吟之下,獨守空房的思婦會更加思念漂泊遠方的丈夫而覺孤苦。“起尋機杼”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類似於李清照《聲聲慢》開頭中所描述“尋尋覓覓”,思婦百無聊賴,若有所失,於是東張西望,總想做點什麼事情來消解自己的孤獨寂寞。“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依然是寫思婦懷念徵人的心情。面對屏風上的遠水遙山,不由思緒萬千。“甚情緒”實際包含了千愁萬緒:何時才能將親手織就的冬衣送到遠方徵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麼時候徵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邊?遠人遙隔,而此時只餘一人對影自憐,又有什麼情緒來排遣憂愁呢?幾句言簡意遠,委婉盡情。

“西窗又吹暗雨,爲誰頻斷續,相和砧杵。”首句嶺斷雲連,最得換頭妙諦,被後人奉爲典範。“嶺斷”指其空間和人事的更換,“雲連”,指其做到境換意連,脈絡暗通。在這句中,由室內的思婦轉到室外的搗衣女,但兩者之間的情意是相通的,思婦無眠,寄託的是思念,女子搗衣,同樣蘊含着此種情懷。秋風蕭瑟,天氣轉涼,該添置寒意,特別是當親人遠離自己時,織布縫衣就更寄託無限情意,如李白《子夜吳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何時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同時此句中“暗雨”這個意象也值得注意。一方面,此意象代表了白石詞一貫的清冷風格,詞人偏愛冷香、冷紅、冷月、冷楓,暗柳,暗雨等衰落、枯敗、陰冷的意象,形成一個“清冷意象羣”,以此構造幽冷悲涼的詞境。另一方面,細細密密、潺潺不斷的雨,也正是思婦和搗衣女無處不在的愁情的象徵,本就徹夜難眠,又遇陰沉雨天,正是“夜長衾枕寒”,聽着雨滴“空階滴到明”。

“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此句繼續寫蟋蟀鳴聲的轉移,將空間和人事推得更遠更廣。“候館”可以包含遷客騷人,遊子徵人等;“離宮”,可以包括不幸的帝王后妃、宮婢綵女。這些飄泊者、失意者,不論尊卑長幼,都要悲秋吊月,聞蟲鳴而無限感傷,個人不幸或家國之痛縈繞心頭。直到今天,蟋蟀的哀鳴聲依然迴盪在遊子的耳旁,縈繞在詩詞的字裏行間。如:現代臺灣詩人洛夫《蟋蟀之歌》,流沙河的《就是那一隻蟋蟀》。

“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豳詩漫與”,詞人說自己受到蟋蟀聲的感染而率意爲詩了,此語出自《詩經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牀下。”但下面突然插入“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兩句,寫小兒女呼燈捕捉蟋蟀的充滿樂趣的畫面,聲情驟變,與前面的悲傷情調似乎很不符合,但這種以喜襯悲而欲覺悲的寫法,比直接描寫更感人至深。例如李清照《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眉腮,已覺春心動”來寫心情的喜悅,接着又以“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市”來寫詩情酒意沒人相伴而引起悲傷落淚。正如陳廷焯所說:“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爲入妙。”(《白雨齋詞話》)以樂筆寫愁然,正是白石詞的匠心妙用。這種天真兒女所特具的樂趣,反襯原本就無限幽怨悽楚的琴音,使其變得“一聲聲更苦”了。 

整首詞遺貌取神,離影得似,從虛處着筆,寫蟋蟀,卻不侷限於蟋蟀,即葉嘉瑩所說“是要攝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靈谿詞說》),從蟋蟀的哀鳴轉到聽哀鳴的人,妙在如“野雲孤雲,去留無跡”(張炎《詞論》)。古來寫蟋蟀詩詞甚多,唯白石寫來清空。正如許昂霄《詞綜偶評》所言:“將蟋蟀與聽蟋蟀者,層層夾寫,如環無端,其化工之筆矣。” 《唐宋詞一百首》也評點:“蟋蟀本無甚可寫,所以詞中着力刻畫蟋蟀鳴聲和聽其鳴聲的人,將二者層層夾寫,多從側面着筆,頓顯靈動,詠物而不粘着於物,方成詠物高境。”

參考書目:

【1】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

【2】唐圭璋《唐宋詞鑑賞辭典 南宋遼金》,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

   【3】王洪《唐宋詞精華分卷》,北京:朝華出版社,1991年

 

林理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