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詩歌賞析

韓愈《山石》詩歌賞析

韓愈詩歌賞析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牀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爲人羈。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魏晉南北朝,是文學發展傾向於輕浮靡麗的時期,尤其是齊、樑、陳三朝一百年間,詩文都只講文字之美,而內容空虛,思想庸俗。詩則盛行宮體,文則堆砌駢語。經過初唐的沈佺期、宋之問,盛唐的王維、孟郊、李白、杜甫,詩的風氣總算糾正過來了,但文體卻還以駢語爲主。開元、天寶以後,張說、賈至、李華、獨孤及、元結等人,曾有志於改變文風,寫作醇樸通暢的新散文,但只是個人的努力,而沒有成爲風氣。到韓愈出來,猛力攻擊近體文的陳言濫調,主張寫散文要學習“三代兩漢之書”,要學習孟子、荀子、司馬遷、揚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實踐以外,他的學生李翱,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寫作新散文。他們的口號雖是復古,其成就卻是在繼承先秦、兩漢的基礎上創造了一種新的文體,掃蕩了六朝以來浮靡駢儷的文風。因此,在文學史上,韓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運動的倡導者。

但是,在詩的領域中,韓愈也是一位唐詩的大家。他的作詩,也實踐了他對散文的理論:文字要排除陳言濫調,排除隱晦詰曲。思想內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後作詩,不要無病呻吟。這也就是劉勰所謂要“爲情造文”,而不是“爲文造情”(見《文心雕龍情采》)。他把詩的語言和散文的語言統一起來,散文裏用的詞藻,也可以用在詩裏。又把散文的語法結構和詩的語法結構統一起來,詩的句法並不需要改變散文的句法。這樣,他的三百八十首詩就呈現了一種新的面目:因爲不避免散文詞語,他的詩裏出現了許多人以爲生澀、怪僻的詞語;因爲引進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詩就象是一篇押韻的散文。守舊的人不承認他的詩是詩,說他是“以文爲詩”,但無論如何他給唐詩開創了一個新的流派。

韓愈的詩,影響了一些同時的詩人,如孟郊、賈島、盧仝、劉叉、李賀等。這些人又各自有發展和變化,創造了各人獨特的風格。但是,在韓愈死後不久,他的影響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詩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纔有穆修、歐陽修等人起來重振古文運動,而以黃庭堅爲首的江西詩派,顯然也是韓愈詩派的繼承者。

宋元以來的詩論家,對韓愈的詩有極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漁隱叢話》記沈括和呂惠卿二人談詩,沈括說:“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呂惠卿說:“詩正當如是。我朝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者。”這兩人的觀點,可以代表歷代評價韓詩的兩派。蘇東坡說:“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七引)這句話,和沈括的觀點一樣。承認韓愈的詩是好的。但是由於他們對於詩有一個固執的、保守的認識,他們從詩的面目看,終覺得韓愈是“以文爲詩”。儘管“押韻”,還是文而不是詩。呂惠卿從詩的精神看,肯定詩正應當這樣做,儘管用了散文的表現方法,但表現得成爲詩了。

“以文爲詩”,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解釋,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維,象散文一樣直說的句法較多。詩的裝飾成分被剝落了,就直接呈現了它的本質。本質是詩,它還是詩;本質不是詩,它纔是“押韻之文”。

韓愈的詩,已經一反他以前詩人的規律,極少用形象思維了。但由於他畢竟是個詩人,他的詩有豐富的詩意,所以他還有許多很好的詩篇。《山石》是韓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詩的風格,我們現在就選講此詩。詩題《山石》,是用全篇開始二字爲題,並不是賦詠山石。

全詩二十句,一韻到底。描寫他在某一天下午遊山,在寺裏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歸家途中的所見所感。這是一首樸素簡淨的記遊詩。開始用二句敘述遊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堅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無的山路上,到寺時已是蝙蝠亂飛的黃昏時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寫寺內景物。走上寺院裏的客堂,坐在臺階上休息。由於連日雨水飽足,院子裏的芭蕉葉都舒展得很大,梔子花也開得很豐肥。以下便寫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況。和尚和客人閒談,講起佛殿裏有很好的壁畫,說着就取燈火照來給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見到的畫面不多,因爲牆壁年代古遠,畫面大多剝落或黝黑。於是和尚鋪牀拂席給客人供應晚飯。雖然飯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飢。此下二句寫夜晚的情況。夜深了,院子裏各種昆蟲的鳴聲已都停止。客人靜臥在牀上,看見清明的月亮從山嶺背後升起,立刻有亮光照進了窗戶。接着用四句描寫天明後出山回家的情況:這時曉霧還未消散,獨自在山裏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隨意走去,沒有一定的道路。時時看到紅的山花,綠的澗水,煞是繽紛爛漫。還有幾人合抱的大松樹和櫟樹。如果碰到溪澗,就赤腳踏石而過,這時水聲激激,微風吹衣。最後就用四句感慨來結束:象這樣的生活,自有樂趣,何必要被人家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們這兩三個人,怎麼能在這裏遊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韓愈在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進士第後,一直沒有官職。貞元十一年,三次上書宰相,希望任用,都沒有效果。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節度使董晉請他去當觀察推官。到貞元十五年,董晉卒,軍人叛亂,韓愈逃難到徐州。徐州節度使張建封留他當節度推官。十六年夏,辭職回洛陽。這首詩就是貞元十六年秋在洛陽所作。當時他還是初任官取,已經感到處處受人拘束,因而發出了這些牢騷。結句的“歸”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講作“歸隱”,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詩人作七言古體,往往喜歡用一些對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屢見對句。只有韓愈的七古,絕對不用對句。他只象說話一樣,順次寫下去,好象不在語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這就是“以文爲詩”的一個特徵。但是如果把這篇遊記寫成散文,字句一定還要繁瑣,而韓愈則把他從下午到次日清晨的這一次遊覽的每一段歷程,選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簡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現了出來。這就畢竟還不同於散文了。他的敘述,粗看時,好比行雲流水,沒有細密的組織,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發現他是處處有照顧的。“無道路”呼應了上文的“行徑微”。“出入高下”呼應了上文的“山石犖确”。“赤足踏澗石”呼應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黃昏時看壁畫,是“以火來照所見稀”;在清晨的歸路上,則看見了山紅澗碧和巨大的鬆櫟。前後兩個“見”字,形成對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應。“蝙蝠飛”,是“黃昏”時候,“百蟲絕”,所以“靜臥”。只有“吾黨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獨去”似乎有些矛盾。他這次遊山,恐怕是和兩三個朋友結伴同行的,要不然,爲什麼說“嗟哉吾黨二三子”呢?但如果有兩三人同行,又爲什麼說“天明獨去”呢?看來這個“獨”字,不可死講,不能講作“獨我一人”,而應該講作“只有我們幾個人”。《項羽本紀》敘述沛公兵敗成皋時,“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又在鴻門宴上“脫身獨去”,其實當時還有從人。這裏的獨字也是同樣用法。

何義門(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評這首詩云:“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一變謝家模範之跡,如畫家之荊關也。”這是讚揚作者的創作方法純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達到極高的境界。宋齊時代。謝靈運、謝惠連、謝眺等一派詩人,創造了描寫風景的詩,極力模山範水,在選字造句方面,終有費力的痕跡,而韓愈此詩,卻如“荊關畫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採渲染。

字句精簡而樸素,思想內容直率地表現,使韓愈的七古有一種剛勁之氣。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評雲:“七古盛唐以後,繼少陵而霸者,唯有韓公。韓公七古,殊有雄強奇傑之氣,微嫌少變化耳。”這也可以說是公論。杜甫以後,韓愈的七古,確實可以獨霸詩壇。至於嫌他“少變化”,則是思維方法的問題。韓愈爲人直爽,他的詩,也象他的散文一樣,不喜婉轉曲折,始終是依照思維邏輯進行抒寫,因而篇法上就沒有多大變化。

元代詩人元好問寫過三十首《論詩絕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有情芍藥”二句是秦少游《春雨》詩中的句於。元好問以爲這樣的詩句,如果和韓愈的《山石》詩來比較,就知道秦少游這二句是“娘兒們”的詩。說秦少游詩是“女郎詩”,是形容它柔弱無力,反過來也就烘托出韓愈此詩的“雄強奇傑”,有丈夫氣了。美學上有溫柔的美和剛健的美,韓愈的七古,屬於剛健的美。

韓愈《華山女》賞析

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庭。

廣張罪福資誘脅,聽衆狎恰如浮萍。

黃衣道士亦講說,座下寥落如晨星。

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

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

遂來升座演真訣,觀門不許人開扃。

不知誰人暗相報,訇然振動如雷霆。

掃除衆寺人跡絕,驊騮塞路連輜輧。

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

抽釵脫釧解環佩,堆金疊玉光青熒。

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

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

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

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

這首《華山女》,在韓愈的詩作中,是另外一種風格。它和《落齒》比,是不怪,沒有散文氣。和《山石》比,是從清淡變爲穠豔。

這首詩也是四句一絕,一韻到底。第一絕四句是敘述街東街西處處都有和尚在講佛經。撞鐘,吹法螺,使寺院裏喧鬧得很,宮庭是指梵王宮庭,即寺院,不是指皇帝的宮庭。和尚們宣揚積福贖罪,以此來誘騙、威脅愚民,聽衆像浮萍一樣擠得滿滿的。

第二絕和第三絕共八句,敘述穿黃衣的道士也在講道家經典,以對抗佛教。可是講座下沒有幾個人聽。可見當時佛教勢力大於道教。忽然,這時來了一個華山女道士,她一心要驅逐佛教,使羣衆歸依道教。於是她洗妝拭面,穿著起華美的道家冠帔。紅紅的面頰,雪白的頸子,青黛的長眉,非常美豔。她就來到道觀裏升座講道。叫人把大門關上,不許人開閉。真訣就是仙訣,使人成仙的祕訣。演真訣,就是演講道家經典。

第四絕和第五絕八句,敘述這位美豔的女道士正在講道的消息,不知給什麼人傳了出去,一下子羣衆轟動,如雷震一般。在各個寺院裏聽講佛經的人跑空了。騎馬的男子,乘車的婦女,都一齊涌到道觀裏來。道觀里人坐滿了,後來的人止得坐在院子裏,沒有地方擠,也聽不到。這位女道士講經的收穫,是許多婦女佈施了金珠飾物,堆金疊玉,寶光青熒。

第六絕四句敘述這位女道士轟動京城的講道,被皇帝知道了。就傳出詔書召喚她進宮去,說是皇后妃子等都要見見她。在皇宮裏耽了一時之後,皇帝才點頭允許她回去。於是她乘着雲龍仙鶴的車子從皇宮裏回來了。天門貴人,指宮中派來的使者,如太監之類。玉皇,指皇帝。青冥是天的代詞。來青冥,即來自天上。天上,即指皇宮。

最後六句敘述這位女道士自從進過皇宮以後,名氣越大。就有許多豪家子弟來追求她。這些少年並不是真要修道,而是戀慕她的美色。他們兩腳不停地在觀門外面繞着走,儘管買通了人去傳達情意,可是他們到底是俗緣太重,夠不上成仙得道,託人也是浪費。至於那位女道士呢?她住在雲窗霧閣之中,有重重翠幔和混金屏風遮掩着。她屋子裏的一切事情,都是恍恍惚惚,不是外人所能看見、所能知道的了。

整首詩的創作方法是賦,即描寫和敘述。最後六句的賦體是隱寓諷刺意義的,但辭句也寫得恍恍惚惚,使讀者捉摸不定,不知道作者對這位華山女道士的態度到底如何,我們如果把這六句中的第三、四句抽出,把一、二、五、六句連起來讀,可知豪家少年都沒有能夠攀上仙梯,獲得女道士的青睞。如果這樣講,那麼中間二句的意思,止是說那位女道士是深居修道,非講經不露面的規矩人物了。

韓愈另外有一首《謝自然詩》,敘述貞元十年果州南充縣一位女道士白日昇天成仙的異事。這是一首五言古體詩,其末尾一大段是正面批判在秦皇、漢武的影響之下,人民崇道求仙的愚昧。以《謝自然詩》和《華山女》相比較,顯然可見前詩主題明確,後詩主題隱晦。因爲隱晦,所以這最後六句可以解爲詩人對這位女道士還是肯定的。

宋人許彥周說:“退之此詩,頗用假借。”(《彥周詩話》)這“假借”二字,意義非常含蓄。他的意思是:韓愈雖然不喜歡佛道二教,但在二教之間,他的態度微有不同。他更反對佛教。因爲這是外來的異端,而道教是唐朝的國教。一位女道士能講經打垮佛教徒,他是讚揚的。至於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儘管有各種流言,但豪家少年到底無人能勾搭到她。韓愈雖然沒有從正面肯定她,但詩意並沒有貶斥她。這就是“假借”的涵義。

但多數人講這首詩,都以爲是有諷刺的。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批雲:“《謝自然》詩,顯斥之,《華山女》詩,微刺之。總見神仙之說惑人也。”又在“雲窗霧閣”下批道:“中藏褻慢之意。”這兩條批語,說明了沈德潛對此詩的體會。他以爲從“雲窗霧閣”這一句看來,作者透露了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是有曖昧的。以一個淫泆的女道士而能傾動京城裏的男男女女,可見神仙之說很能迷惑人。因此,得出評斷,說這首詩只是微微地諷刺了一下,不象《謝自然》詩那樣明顯地譴責。

三百年來,大家都依照沈德潛的講法,說這首詩是諷刺“神仙之說”的“惑人”。而且諷刺得並不尖銳,因爲作者對這位女道士還有肯定的一面。我幾次讀這首詩,總覺得還有可疑。這首詩前半篇十韻二十句,可以說是筆酣墨舞地讚揚這位女道士“掃除衆寺人跡絕”的功勞。開頭四句敘述和尚講經的盛況,顯然是用了貶斥語氣。“廣張罪福資誘脅”是說佛家之說惑人,而接下去十六句描寫女道士講經,卻全是正面舞墨,並沒有揭出神仙之說惑人的意思。後半篇最後六句,除了“事恍惚”三字有點隱晦之外,其餘辭氣也都明白。豪門少年追求不到這個女道士,那麼她也並不壞啊!能說她是以神仙之說惑人嗎?

我認爲這首詩是諷刺詩,並不是微微地刺了一下,而是狠狠地刺了一下。不過所刺的不是“神仙之說之惑人”,而是當今那“玉皇”和女道士之間的宮闈祕史。這首詩的關鍵全在“天門貴人”以下四句。這四句隱約地透露了一件事:皇帝派人來宣召華山女道士進宮去,說是六宮后妃都要見見她。既然是后妃要見她,那麼見過之後,后妃就可以允許她回去。爲什麼要皇帝點頭,她才能從宮中回來?如果“玉皇”不“頷首”,她還能回來嗎?由此可以恍然大悟,原來“六宮願識師顏形”,不過是“玉皇”的託辭。懂得了這個祕密,才能解釋“事恍惚”的“事”字。華山女道士既然和皇帝有過關係,她還瞧得起那些豪家子弟嗎?

佛道二教極盛於唐代,和尚道士不必勞動而享受十方供養,生活比一般人民富裕得多。不但男子爭求出家,婦女也願出家。不過出家做尼姑要剃光頭髮,婦女不很願意,因此女道士多於尼姑,婦女出家做女道士,稱爲“入道”。唐詩中有許多“送宮人入道”詩,就是送年老宮人出家的詩。她們止有入道,才能出宮,否則就得老死在宮中。道士又稱爲鍊師。唐人有許多贈鍊師的詩,多半是贈女道士的。

許多婦女以入道爲擺脫禮教束縛,取得生活自由的手段。唐朝有許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兩個女兒: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李隆基的女兒萬安公主,她們入道之後,就從宮裏搬出來,住在爲她們修建的豪華的宮觀裏,過着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詩人文士宴會作樂,儼然像法國十七、八世紀貴族夫人主持的“沙龍”,當時許多詩人都有爲這兩位公主寫的詩。

婦女入道也是改變階級地位的一個辦法。在宮裏做公主,不能隨便接見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變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門下清客了。社會階級、家庭門第本來不高的婦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屬於她原來的階級,因爲僧道不在四民之列。這樣,她們就有資格結交達官貴人。皇帝不能宣召一個平民婦女進宮去,但可以請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進宮去。

武則天本來是太宗李世民宮中的才人,被高宗李治看中了。太宗死後,高宗不能把父親的宮嬪接收過來。他就暗示武則天出家做尼姑。這樣就改變了她的前朝宮人的身份。然後把武則天召進宮去,封爲昭儀。這就是寵愛了一個尼姑,不是寵愛了他父親的宮女。

楊太真原來是玄宗第十八子壽王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暗示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召她入宮,冊爲貴妃。這樣就算愛上了一個女道士,不是愛上了自己的媳婦。

大約在盛唐、中唐這一段時期,女道士特別多。詩人李冶、魚玄機都是女道士,名聲也不很好。李治曾被玄宗召進宮去,不過算來她那時年紀已老,不會有什麼祕史。韓愈所寫的華山女,是個美麗而有口才,轟動一時的女道士,她的被“玉皇”所賞識,這件事就有些“恍惚”了。

中唐詩人韋渠牟有《步虛詞》十九首,張繼有《上清詞》一首,都是用道家的歌曲來歌詠女道士的。韋渠牟的第三首落句雲:“天高望不見,暗入白雲鄉。”第四首頭尾四句道:“鸞影共徘徊,仙官使者催,何須生羽翼,始得上瑤臺。”張繼的絕句雲:

紫陽宮女捧丹砂,王母今過漢帝家。

春風不肯停仙馭,卻向蓬萊看杏花。

這些詩句,恐怕都是暗射女道士入宮的“恍惚”事。

韓愈《落齒》賞析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

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餘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

憶初落一時,但念豁可恥。

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

每一將落時,懍懍恆在己。

叉牙妨食物;顛倒怯漱水。

終焉舍我落,意與崩山比。

今來落既熟,見落空相似。

餘存二十餘,次第知落矣。

倘常歲一落,自足支兩紀;

如其落並空,與漸亦同指。

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

我言生有涯,長短俱死爾。

人言齒之豁,左右驚諦視,

我言莊周雲:木雁各有喜。

語訛默固好,嚼廢軟還美,

因歌遂成詩,時用詫妻子。

選韓愈詩者,大多選他的五、七言古詩,因爲韓詩的風格突出地表現在古體詩中。但在唐人的選集中,《極玄集》、《才調集》均不選韓愈詩。《又玄集》選韓詩二首,一爲《貶官潮州作》七律,一爲《贈賈島》七絕,都是屬於當時一般風格的詩。可知韓愈那些風格獨特的古體詩,在當時還沒有被重視。因此也和他的古文一樣,沒有立即產生影響。

選韓愈的古詩者,取捨亦有不同。有的選其“古”,如《琴操》、《元和聖德詩》、《南山》之類,有的選其“怪”,如《陸渾山火》、《月蝕》之類。有的選其比較流利平穩,如《山石》、《雉帶箭》、《秋懷詩》之類。這三種面目必須合起來看,才能認識整個韓愈的風格。

《落齒》詩從來沒有人選取,也幾乎沒有人齒及。現在我選講這首詩,作爲“以文爲詩”的一個典型例子。

這首詩完全不用一般人所熟習的詩的修辭。除了押韻和五言句這兩個詩的特徵之外,可以說全是散文的表現法。因此,講這首詩一點也不費力,思想段落仍是四句一絕,我們現在把它譯成散文:第一絕說:從去年開始落一個牙齒,今年又落了一個,不久便連續落了六七個,看來落勢還不會停止。牙與齒雖然有一點區別,但這裏是互文同義。第二絕和第三絕說:“留存着的牙齒都在動搖了,看來總要到落盡才完結,想當初落下第一個牙齒時,只覺得口中有了缺縫,怪羞人的。及至後來又落下兩三個,才耽憂年壽衰老,恐怕快死了。因此,每一顆牙齒將落的時候,常覺得中心懍懍。第四絕描寫將落的牙齒。歪斜顛倒,既妨礙咬嚼,又不敢用水漱口,可是它終究還是捨棄我而落下了。這時我的情緒好比崩塌了一座山似的。“叉牙”是個連綿詞,歪斜旁出之意,是狀詞,不是名詞。第五絕和第六絕敘述習慣於落齒的心理狀態。近來已經對於落掉牙齒習熟了,落一個,也不過和上一個差不多,現在還留餘二十多個,也有了思想準備,知道它們會得一個一個地落掉。如果經常是每年落一個,那麼還可以支持二十年。如果一下子全部落光,那麼,和慢慢地落光也是一樣。第七絕說:有人說,牙齒在掉了,看來生命也靠不住了。我說:人生總有一個盡頭,壽長壽短,同樣得死。第八絕說:有人說:牙齒落空了,左右的人看了也會吃驚。我說:莊子有山木和鳴雁的比喻,山木因不中用,故得盡其天年;雁因爲能鳴,故得免於被殺,可知有才與無才,各有好處。我的牙齒落光了,說不定也是喜事。第九絕說:落了牙齒,說話多誤,那麼就經常緘默也好。沒有牙齒,不能咬嚼,那麼就專吃軟的東西,也同樣味美。最後兩句是結束:因爲歌詠落齒,就寫成了這首詩,常常用它來給老妻和孩子們讀讀,讓他們驚笑。

全詩只用了一個《莊子山木篇》裏的典故,此外沒有必須註釋才能懂的辭句,我們演譯爲散文,宛然是一篇很有趣味的小品文。牙齒一顆一顆地落掉,是每一個漸入老年的人都會遇到的事。作者就利用這一件平常的事,描寫他每一個階段的思想情緒。從緊張到曠達,從憂衰懼死到樂天知命,整個過程,反映了作者對人生的態度,是從執着到自然,基本上還是老莊思想。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體會,也可以說,作者不因落齒而消沉,對人生的態度,仍然是積極的。

這樣的題材;這樣的表現方法,在初、盛唐詩中,確是不曾有過。因此,韓愈的詩和文,在同時代人的心目中,都被認爲是一種怪誕的文學。他的門人李漢在《昌黎先生集》的序文中說:“時人始而驚,中而笑且排。”這是記錄了當時人對韓愈的態度:始而驚訝,繼而譏笑,最後便大施攻擊。但韓愈並不動搖,他堅守他的原則:第一,不用陳辭濫調(“惟陳言之務去”)。第二,有獨創的風格(“能自樹立”)。他說:“若皆與世浮沉,不自樹立,雖不爲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答劉正夫書》)這是說:如果跟着一般人的路走,而沒有獨創的風格,在當時雖然不被人排斥爲怪,可是也必不能流傳到後世。從此也可以瞭解,韓愈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文藝創作,不是迎合當世,而是有意於影響後世的。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他的創作是爲將來的。

韓愈所倡導的古文運動,是在復古的口號下實現革新的目的,所以他的第一個原則是“師古”,要向古聖賢人學習。學習些什麼呢?他說:要學習古人的意,而不是學習古人的文辭。(“師其意,不師其辭。”)什麼是古人之意呢?就是“務去陳言”和“能自樹立”。他的散文,以“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師,就是學習他們的創作方法。同樣,他的一部分詩,雖然當時人以爲怪,其實也還是遠遠地繼承了漢魏五古詩的傳統,或者還可以遲到陶淵明。從陶淵明以後,這種素樸的說理詩幾乎絕跡了三四百年,人們早已忘記了古詩的傳統,因而見到韓愈這一類詩,就斥爲怪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