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老了隨筆

故鄉是一種具體的存在,而鄉愁卻往往歸於抽象,有時,它也許是一種感悟,一種精靈般超乎言語的天籟之音。這種感悟有時會在你腦海中轉瞬而過,而當你事後準備好華美的章句,堆壘成一篇哪怕自我感覺相當不錯的篇什時,感悟其實早已遠去。不過,文章的構思倒也是對這稍縱即逝感悟的一種挖掘。感悟雖深不可測,但也總算能在它上面鬆一鬆土,讓它長出更加豐碩豔麗的果實來。於是,面對着這如絲如縷,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寫文章,於我,也許就是最好的慰藉了。

故鄉老了隨筆

今年十月,我又回到了故鄉,一個屬於蘇州吳江的不甚有名的江南古鎮。如同往常一樣,看望了年近九旬的祖母之後,我又開始獨自漫步在古鎮的街道上,去走一走禹跡橋,看一看慈雲寺塔。

禹跡橋建於清代,相傳大禹治水曾路過此地,因此名之曰“禹跡橋”;慈雲寺塔初建無考,相傳三國孫權之妹孫尚香建塔望夫,北宋徽宗之女慈雲公主建寺祈福。此兩處均被蘇州市列爲文物保護對象,而這兒附近的街道還保留着原先的模樣。

真正的古鎮區其實已經被壓縮得很小很小,也就是禹跡橋、慈雲寺塔附近一帶的街坊。外面是新鎮區,儼然一幅現代城鎮的面貌。前些年,曾一度聽聞這裏也將被夷爲平地,然而,終究因爲禹跡橋、慈雲寺塔的存在,這兒一切才得以倖免保全。

倖免下來的古鎮,繼續着它往日的旋律。這種旋律雖不見偉大,但其古老本身已足以讓人震撼。街道兩旁的民居已經很老很老了,房屋的瓦殘缺不全,青色的磚暴露在外,早已被歲月磨去了所有的棱角,長出厚厚的青苔。房屋的雕樑木刻,雖塵封多年,卻依然不失精緻,仔細一看,竟是劉關張桃園結義的場面。房屋的院門多是開的,裏面的光線不太好,所以總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然而,裏面依稀可見的雕花窗棱和廊柱,卻依然能讓人想見他昔日的繁華,讓人猜測其中曾演繹的悽婉動人的故事

老人們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家門口,享受着仲秋和煦的陽光。有的用飽經滄桑而顯得異常深邃的目光,注視着街上人來人往;有的三三兩兩,嘮着說不完的家常;有的身旁放一隻收音機,眯着眼睛,欣賞着正在播放的越劇或者評彈。而附近的茶室裏,則聚集了更多的老人,有喝茶的,有閒聊的,有打牌搓麻將的,而更多的老人則圍坐在茶室裏18吋的電視機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越劇《梁祝》。

人人都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無論外面,哪怕近在咫尺的新鎮區變化得多麼日新月異,這兒依然優哉遊哉地用差不多同一種旋律,演奏着舊時的古鎮小調,在軟儂的吳語中,在越劇和評彈輕柔的彈唱中,悠揚地在愈顯逼仄的古鎮上空迴響。

我呆呆地佇立在茶室門口,此時,似乎有一種突然而至的思緒在我心潮中涌動,腦海裏翻滾。一會兒滿腦章句,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我似乎感悟到了什麼,但這就是感悟嗎?爲何此時此刻的我只會念叨着四個字——“故鄉老了”。

故鄉老了,故鄉的確老了,老得儼然成爲老人們的天堂,老得全然不顧外面世界的精彩,老得已經和用金錢鋪攢的物慾橫流的現代生活格格不入,老得推土機可以隨時在它身上碾過。

老,再前進一步,就是消亡,就是成爲一段已然風乾的歷史。所幸的是,故鄉只是老,卻並未消亡。而這,我越來越感覺到,竟成爲故鄉最最彌足珍貴之所在。

若論年歲,五千年中華文明,豈容得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鎮說話的地方。莫論遠的,就連近處的同裏、周莊,故鄉也莫能與之比肩。同裏、周莊如今已成爲國內外著名的'旅遊勝地,旅遊給那裏帶來了遊客,帶來了旅遊經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但也帶走了應該屬於古鎮的一份寧靜,帶走了古鎮原有的文化,原有的人。留下的,是一幅看似完整的古鎮的軀殼,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打上“歷史”、“文物”之類的烙印;留下的,是一羣已然融入市場經濟大潮的現代人,也許還有越劇,還有評彈,但已少卻了往日的幾分真切和親和。

好幸運的故鄉,我走上禹跡橋,望着不遠處的慈雲寺塔,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感激之情。謝謝你們,正因爲你們這些不甚有名卻終究被蘇州市列入文物保護的古蹟,才使得你們四周的街鎮,四周的一切得以保全。儘管這裏已經被現代文明壓縮得相當狹小,相當逼仄,但終究還是一份真實的存在。故鄉老了,然而其生命依然鮮活。

老,永遠與少相對。感受着故鄉的老,想起的卻是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而故鄉,不正是人生命揚帆的起點嗎?起點處風和日麗,起點處盡是可以倚靠的港灣,起點處無比聖潔宛如童話,起點處足以引燃無數詩情。此時,軟儂的評彈旋律再次響起,又是一陣莫名的激動。說實話,我平常很少聽蘇州評彈,然而此時,望着秋日斜陽下的古鎮街道,古鎮民居,感受着古鎮蒼老而又鮮活的生命,這評彈竟如同天籟一般。是的,這評彈,童年的我,在二十年前的某個下午,也許也是此時,也是此地,面對的也是此景——也曾聽過,雖然並不愛聽,卻冥冥中,在潛意識裏把評彈和這裏的一切融爲了一體。如今這評彈,宛若一座橫跨時空的橋樑,橋的那邊,便是童年五彩斑斕的夢。這橋,竟讓原本在夢裏也已經顯得依稀模糊的童話,變得伸手可及。

故鄉老了,故鄉的確老了。但老中沒有頹喪,老中沒有哀傷。老,就像爺爺的故事,奶奶的搖籃,悠悠地,飄蕩在童年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