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於詩經裏的植物

《十畝之間》

有關於詩經裏的植物

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詩經.魏風.十畝之間》

我是摘桑葚的時候,想起這首古詩的。那日恰好立夏,和友一起去了一個名叫“寺灣”的鄉鎮。那個地方,以養蠶而富裕,以養蠶而出名。

午飯後,一場雨迎面而來,按捺不住心裏的竊喜。迎着雨去了一處桑樹林,隔着車窗便看到肥厚的桑葉,綠瑩瑩的在雨中搖曳。迫不及待地下車,紫紅的桑葚,就這麼裝進視線,歡呼一聲,喜悅到無法控制情緒。

桑樹很多,何止十畝,無論是溝溝坎坎,還是大片整齊的田地,都是綠油油的葉子。我站在路邊,不需要借住任何傢伙什,只需要擡手,就能摘到紫紅的桑葚。桑葚長得奇怪,和其它的果子不一樣,長在枝頭或葉間,它掛滿整個枝條,或三,或兩,或四五個湊成一堆,成熟的紫,半熟的紅,不熟的綠,它們簇擁一起,讓整個枝條碩果累累。

我摘桑葚,撿最大的,最紫的摘。經過雨水的清洗,桑葚皮表上帶着油亮的光澤。紫紅的桑葚,一經入口,絲絲酸,絲絲甜,通過口腔送入腹內,於是,心扉都漫延着桑葚的酸甜。

因下雨,不見採桑葉的農人,偶有幾個摘桑葚的,打着雨傘,在地裏大驚小怪。婦人們歡快的聲音,和紅綠相間的人影,讓一個桑園靈動無比,我的腦海就冒出了《詩經》中的《十畝之間》。

經年裏,在一片很大很大的桑園裏,年輕的姑娘們採桑多悠閒,她們一道唱着歌兒回家轉。在相鄰一片很大的桑園裏,漂亮的姑娘們採桑多悠閒,她們一起說說笑笑往家轉。

情景何其相似。她們採桑葉養蠶,心情好的出奇,一邊採一邊唱着歌兒。我們摘桑葚,亦是歡呼雀躍。千年前的採桑情景,和千年後的摘桑葚場景,不斷重疊,不斷交替。我在綠色的光影中,暢想遨遊。

猶記得兒時,村裏只有一棵桑樹,長在四姑家的廚房後,樹冠已經高過房頂。四姑本來遠嫁外鄉,但是丹江大壩的建設,她的村莊要移民。四姑又回到故鄉,被冠以“投親靠友。”不曉得四姑家咋就長出一棵桑樹,每年立夏前後,桑樹結了桑葚,爲了一飽口福,我們經常在四姑家房子前後轉悠。

有時候趁四姑不注意,抱着樹,蹭蹭地爬上去。那會兒,似乎從來沒有吃過長紫的桑葚。桑葚還是淺紅色,酸得澀口,就這也不影響大家對桑葚的喜愛。有些淘氣的孩子,拿石頭扔上樹枝打,用棍棒敲,這些傢伙什不長眼,經常落在四姑的屋頂上,茅草屋經不起這些磚頭瓦礫的肆虐,被砸出一個又一個破洞。

善良的四姑惱怒了,她拿着棍子站在樹下,大聲呵斥,嚇得還沒有靠近桑樹的我們,四散而逃。儘管這樣,依舊不影響我們偷摘桑葚的樂趣。

大家總結出一條又一條摘桑葚的經驗。三五個孩子,明確分工,一個放哨,一個爬樹,一個站在四姑家門口,盯着四姑家的人什麼時候出來,留兩個在樹下撿。那些或淺紅,或青的桑葚,被我們寶貝一樣撿起,裝進瓶子裏,灌上井水,放幾粒糖精,倒上一丁點醋,酸甜,酸甜的涼水似乎就染上了桑葚的味道。

小學的時候,鄰村的村子比較大,桑樹也多。有個同學從小殘疾,兩腿彎曲,走路一跳一跳,模樣長得也嚇人。大家都不願意和他玩。有一天,他竟然從書包裏掏出一把一把泛着紅的桑葚,那些好像蟲子的桑葚,極大地吸引着味覺。於是,一班同學擁蜂而上,爭着搶着把他的桑葚弄到自己的瓶子裏。

讀小學那幾年,每每到吃桑葚的時節,殘疾同學就用這樣的方式,迎來大家的追捧。他瘸着腿,一跳一跳,把桑葚挨個分給同學們。大家說謝謝的時候,他只是咧着嘴巴,傻乎乎地笑。

許多年後,我在寺灣鎮,見過千畝桑園,那是地方政府打造的示範基地。桑樹枝條綠得耀眼,被修剪得矮矮的,我蹲在地裏摘桑葚,吃桑葚,手被染紫了,嘴巴也染紫了。

時隔幾年,我再次來到這片種植桑樹的土地,入眼的還是那麼綠,村莊在綠葉的襯托下,特別白。

我一邊摘桑葚,一邊想着經年裏的《十畝之間》。無限的拓展思維,我甚至想到了華夏的始祖嫘母,發現桑蠶,教人們養蠶,纔有了絲綢的誕生。中華絲綢澤被古國,惠及全球,在中華和世界文明史上,都寫下了極其光輝燦爛的篇章。

而今我所站立的這塊土地,雖然很小,但是因了桑蠶而享譽中原。這裏的農人採桑養蠶,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像柔滑的綢緞一樣,柔美,嬌豔,讓人豔羨的同時也欣慰的很。

《蒼莨萿》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籲矣。

——《詩經.周南.卷耳》

最初讀《詩經》,字也沒認全,囫圇吞棗,什麼也不懂,看一眼,也就過去了。

而立之年再讀《詩經》,很多字依舊不認識,但是卻發現它和生活如此接近,而我,也總是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物驚嚇到了。比如“卷耳”。怎麼也沒有想到,鄉下再普通不過的一種綠植,竟然被寫進《詩經》,千古流傳,讓人心神震盪。

這首《卷耳》在詩經中排列靠前,隨手點開後,便沉溺其中。詩中採卷耳的是一位思念丈夫的女子,她採了一筐卷耳,因思念丈夫,便棄置路旁,而後的惆悵,憂傷,無奈,讓人不得不感嘆,一位女子對丈夫的思念和愛戀。

感慨之後,我想到的是鄉下,那塊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在那裏卷耳不叫卷耳,大家都叫它“蒼莨萿”。小時候,這種綠植太多了,滿山遍野,那那都是。

春來,一場春雨澆透大地,最先冒出兩瓣葉子的便是它,蒼莨萿的兩瓣葉子和鳳仙花的兩瓣葉子是一樣的。而我們也總是分辨不清,曾多次把蒼莨萿誤認爲鳳仙花,移栽到花盆中,待到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瓣葉子長出來,才能確認,蒼莨萿和鳳仙花葉子的區別。

蒼莨萿太多了,而且味道不怎麼好聞,所以不招人待見,在鄉下,這種綠植牛羊都不吃。書中說它可以食用。我吃過很多種野菜,唯獨沒有吃過蒼莨萿,也沒有見過旁人吃。

不過查了資料,得知蒼莨萿籽卻是可以入藥的。曾經和一個老中醫聊天,他說自然萬物,不僅天生地長的綠植,就是小孩子的尿,成人的糞便,都能治病。想想也是,大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在很久的從前,祖先不都是靠這些綠植入藥治病嗎!

詩經中採卷兒的婦人,他的丈夫遠行在外,他正行進在崔嵬的山間。留下她形單影隻,她想象中丈夫的虺(huǐ)隤(tuí),一種無奈的憂傷,在採卷兒的時候,全部迸發出來,讓她惆悵不已。

印象中,蒼莨萿的葉子很大,蒲扇型的葉子上帶着細絨絨的毛,手摸,有粗糙感。已經記不得它的花長什麼樣子,唯一難忘的是它的果實,橢圓形的小小果實,像刺蝟一般,渾身長刺,青果果的時候,刺是柔軟的,放在手心,會有癢癢的感覺。成熟的果實扎手的很,那些褐色的果實,不敢觸碰,一不小心,便粘的滿身都是,又扎又癢。

童年,和小夥伴們一起瘋摘蒼莨萿,男孩子總是趁我們不注意,一把蒼莨萿撒到頭髮上,無論多麼漂亮的頭髮辮子,也被摧毀到極致。

那些蒼莨萿也是無孔不入,打泥的豬從它們中間穿過,帶着厚厚泥漿的身上,便沾滿了蒼莨萿,急得它們滿地打滾,那些帶刺的傢伙,卻隨着它們的滾動,沾得越來越緊。

游泳過的鴨子,鵝,一搖三晃,路過蒼莨萿叢,一趟下來,羽毛上也沾滿了蒼莨萿籽。還有牛羊,凡是長毛的動物,都逃不過蒼莨萿籽的虐待。這好像也是蒼莨萿的一種手段,只有這樣,它們的籽才能被運載到遠方某個角落,生根發芽,開闢新的生長空間。

小時候,蒼莨萿籽的存在,好像就是爲了捉摸人似的。最要命的被娶進村的新娘子,鬧洞房的人可勁兒地鬧新娘子,一把一把蒼莨萿籽揉到新娘梳理得漂漂亮亮的頭髮上,甚至被塞進了衣服裏,原本幸福得一天,卻成了悲催的一天。洞房花燭夜,那些美麗的新娘子,被丈夫笨手笨腳的摘去頭上的蒼莨萿籽,頭髮都被揪掉了不少。

儘管如此,大家依舊是歡喜的,不管是黏在身上的蒼莨萿籽,還是沾在頭髮上難以摘掉的蒼莨萿籽,都是刻在心上的記憶,那裏邊融合了童年的歡樂,承載了少年的友情,更是增加了愛情的溫度,那雙大手,一遍一遍撫摸過柔軟的青色,日子竟然這般美好。

卷兒,從經年走來,儘管其中的細節不盡相同,但那些思念都是歷經滄桑,讓我們在暢懷古人的`同時,也感嘆綠植的生命力,穿越千年,還是那麼青蔥。

《車前草》

采采芣苢,薄言採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詩經.周南.芣苢》

從來沒想到車前草竟然有這麼一個好聽的名字“芣苢。”翻看詩經,看到這兩個字的結構,便由不得的喜歡,看了拼音,才識得它的讀音。讀了釋意才明白,芣苢就是車前草,那是一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綠植了。

整首詩讀來,似乎都是在重疊,唯有後邊幾個字的變化。讓人由不得沉入其中,幻想一些事兒。詩中的採芣苢,採芣苢,帶着小歡喜,小興奮,讓人的情緒隨着詩詞調動起來。

芣苢,在我心裏,它的名字應該叫“車前子”。鄉下遍地都是,它的用途很廣泛,苗子嫩的時候,被我們挖回家,除水分後涼拌吃,抑或當下鍋菜,下面條。最常用的一種是當做“藥引子”。即醫生開好的藥方裏,需要它做一個引子,放在藥裏,加強藥的效果。

還有一些人挖了車前子,擺放在窗臺上曬乾,說是泡茶喝。

能讓我記着車前子,而且對其印象深刻,念念不忘,源於二哥。有一次二哥病了,父親抓了藥,醫生說需要車前子做藥引。父親放下藥,讓母親熬,他着急慌忙喊我去挖車前子。我不明所以,不懂二哥生病爲什麼要用車前子,父親心急,懶得和我解釋,抓起一把鐮刀就朝村前跑,在村前的的地埂上,從來不割草的父親,像尋找寶物一般,低着頭在地埂尋上找。

對於經常割草的我來說,車前子再熟悉不過。噘着嘴巴跑到河邊的堤岸上,我知道那裏車前子最多。車前子的根是直長的,根莖很短。葉子像蓮花一般盛開,那些橢圓形的葉片或平臥、或斜展或直立,花長得奇怪,花莖好似小很細小的花。

鄉村花太多,以至於我從來沒有注意過車前子的花,印象中只記得那一根根花莖上的絮絮。什麼顏色也沒有概念了。

用鐮刀將車前子連根挖起,待父親用籃子裝上,回家後洗洗乾淨,放進藥罐中。嗅着那些苦苦的中藥,我第一次知道車前子原來可以入藥。

讀了《詩經》中的芣苢才曉得,在很久很久的從前,這種古老的植物已經被人們廣泛應用了。那些綠綠的植物,還有治療不孕不育的功效。想想也是,本草綱目言,草木皆入藥。每一種植物都是獨特的,都有不同的藥性。它們生於空曠的自然,吸納天地靈氣,吞吐精華,最後孕育成精靈,爲人們做出自己的貢獻。

《詩經》中採芣苢的場景很大,那些挎着籃子的女子,採呀採,採呀採,一片一片摘下來,一把一把捋下來,最後多得沒有地方放了,掖起衣襟兜回去。這樣的場景,和我兒時的故鄉何其相似,村子裏大嬸大娘,在各種綠植返青之後,頭上裹了毛巾,胳膊上挎着籃子,便興沖沖地出門去。春天,放眼看去,山坡上,地埂上,河堤上,到處都蹲着人影。

她們左手提着籃子,右手拿着鐮刀,見到能吃的野菜便挖出來,擻擻根部的土,用嘴吹吹葉子上的浮灰,然後才放進籃子。在衆多的野菜中,芣苢便是其中的一種。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它擁有這麼優雅的名字,而是習慣於叫它“車前子。”

童年的青黃不接,我們全憑這些生在在野外的野菜裹腹,因了這些綠植,生活纔有了盼頭。

我能想象到,《詩經》裏的古人們,她們採芣苢的興奮。天空是晴朗的,空氣是清新的,大地是綠色的,一棵棵車前子在草叢中隨風搖曳,她們採起一棵,又採起一棵,日子,似乎就多了一棵棵不同的味道,生活便蕩起了層層漣漪,那些,那些,全是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