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我的姨散文

夜幕低垂,漸漸籠罩了天地間的一切事物,儘管蛙聲蟲聲響成一片,四野裏仍然無可救藥地陷入無邊無際的靜謐,她拎着裝滿衣物的塑料小桶走在前面,我打着手電筒,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她總是要等到天黑之後,才肯到溪邊去,大概是因爲白天人多,她怕吵。

每次,她都要叫上我作伴,興許也是爲了壯壯膽,或許女人大多怕黑,多年後我有了這樣的認識。但那時,我只想,我得保護她,黑夜裏或許總有些可怕的東西,我自己也是非常害怕的,可我不能怕,我得保護她。

月色如絲如練,清輝淡淡,給山川大地披上了一層神祕的外衣,清清淺淺的溪水涓涓流淌着,我看見水裏有一個亮晶晶的月亮在不停的晃盪,水底下,靜靜地躺着許多光滑圓潤的卵石。我的老師我的姨站在小溪裏,站在淡淡的月色裏,褲腿高高捲起,彎下腰,剛剛洗過的長髮便如瀑布般低垂在水面上,月色在她身上灑下一層淡淡的光華,使她看起來恍若童話中的仙女,我想那時的月色真好,如此浪漫又如此神祕,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陶醉於不着邊際的遐想。許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月色。如詩如畫般,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

記得那個時候,她大概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就分到我們鎮上的小學。那一天,在外面玩得一身泥一身汗的我蹦蹦跳跳地跑回家裏,卻意外地發現我們家裏多了一位客人。依稀想起她那時候的模樣,梳着兩跟小辮兒,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隱約透着幾分頑皮,看起來儼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的樣子。母親讓我叫她姨,隨即又叮囑道,在課堂上,可是要叫老師的。她便對我很友好很隨意的笑了笑,臉上立即陷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我驚訝於她的美麗,腦子有點懵,很顯然,她的形象跟我想象中的老師的模樣相去太遠。

那一年我正好七歲,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就這樣,她,成了我進入學校的第一個老師。

我們大家當然都很樂意於有這樣的一位老師,她其實就是全班幾十個孩子心中共同的偶像,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的開朗,她那溫暖的沒有一絲雜色的笑容,她講課時生動的表情,她的親切而悅耳的聲音,她的會說話的眼睛。她的一切……都吸引着我們的目光。當然我更樂意於親親熱熱的叫她一聲姨,這可是我的特權,也是我的驕傲,我必須讓別的小朋友們也明白這一點,於是,就在開學的第一堂課上,我左一聲姨右一聲姨的叫得格外歡暢,而她終於板起臉來,像一個真正的老師那樣糾正我對她稱呼的錯誤,雖然,她故意做出生氣了的樣子,抿着嘴脣,瞪大了黑亮的眼睛,很努力地收斂着臉上的笑容,可我還是一點兒也不怕她,她生氣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可怕。但我還是很願意乖乖地聽她的話,我必須這樣做,必須比別的小朋友更乖,更出色,因爲她是我的老師,因爲她是我的姨,我一個人的姨。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說簡單一點吧,在你的生命之中,可能會遇到那麼一些人,幾乎都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交流與溝通,幾乎就在你看到她的第一眼,你就可以完全地向她敞開心扉,你就相信這是個完全可以信任可以親近的人。那種感覺渾然天成,且毫無來由。雖然我那個時候大概還什麼也不懂,但現在看來,在我的心裏,她其實就是我的一個親人。

我看見她在陽光裏,遠遠地向我走來,在我們眼神相撞的時候,我笑了,她也笑了。那是一種心領神會般的笑,就好像完全洞察了對方所有的祕密,並由此而達成了深刻的理解。那是一份難得的默契。我們之間獨有的默契。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那樣的笑容,曾經那麼的溫暖,那麼的親切,那麼溫潤熨帖的撫摸着我的心。

她很喜歡唱歌,她教會我們許多音樂課本上沒有的歌曲,大概是那個時候的流行歌曲吧,我還記得其中的一首是這樣唱的,鴿子啊!在藍天上翱翔,帶去我殷切的希望。她的聲音那麼的動聽,清脆,婉轉,她唱的那麼的動情,那麼的投入,我們都聽得如癡如醉,下課的鈴聲已經響起,卻沒有一個同學動一下腿,伸一伸手,教室裏依然安靜得你都不敢用力的呼吸,只有她的歌聲,就像那歌裏唱到的鴿子一樣,撲騰騰的升起,盤旋在教室的頂上,餘音繞樑,不絕於耳。

她也教我們跳舞,我記得有一年的六一,學校裏要搞文藝匯演,所有的節目都是她一個人編排的,其中有一個舞蹈,表現在草原上縱馬奔馳的牧童,動作豪放誇張,富於想象。這是個很不錯的角色,她想讓我來演,可是我扭扭捏捏的,覺得很害羞,就當了逃兵,她只好換了別人,演出的時候我去看了,這個舞蹈節目效果很不錯。我就難免有點失落。過後,她總說我不夠大方,我也暗恨自己的不爭氣。

有好幾年的時間裏,大概是從小學一到四年級的這個階段,她一直是很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得到,從她看我的眼神裏,從她給我的笑容裏,從她跟我說話的口吻裏。有時候,那把我帶到她那間小小的單身宿舍裏,在那裏,我通常會得到一些平常不輕易得到的東西,比如一些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包裝得很精美味道也很特別的糖果,比如用油炸的酥脆的小魚,比如一塊帶着很好聞的香味的橡皮,如此等等。她也帶我到她自己的家,她們家住在縣城裏,在那裏,我第一次看到了電視,也第一次聽到了那種能從卡帶上唱出聲音來的錄音機。從我們小鎮到縣城之間,有一段不短的距離,第一次乘坐汽車,感覺特興奮,我不斷地把頭伸出窗外,看這看那的,她一次次伸出手來,把我的腦袋給拉回去,她說,這很危險。

那時的日子,真的是單純而快樂,童年,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人一生中真正的黃金時代。

我以爲生活就應該一直是這樣的,我以爲人間應該時時處處充滿着溫暖和愛,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我實在搞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了什麼,是我變了?還是她變了?又或者我們都變了。當然的,我一天天地長大了,是不是小孩子一天天長大了,就不那麼討人喜歡了呢?她也變了,真的,這一切逃不過我的眼睛。在她的臉上,也開始出現了那種黑氣,一種她從前沒有的.,那種大人們臉上特有的黑氣,她的眼睛也不再那麼明亮了,好像蒙上了一點灰,她的笑容也不那麼明朗不那麼燦爛了,跟人說話的時候帶着拘謹和小心,她的一切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可我總覺得,我能瞭解她,甚至於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她。可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她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也沒辦法去問她,也許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誰也沒法改變沒法阻止的事。

我還知道她已經開始談戀愛了,每到週末的時候總有個男的跑來找她,聽說是從縣城裏跑來的,有幾次我看見他們在操場上打羽毛球,氣喘吁吁的跑來跑去,又有幾次我看見他們在河邊散步,在夕陽的餘輝裏牽手,喁喁的低語。有一段時間我心裏非常的悲憤,我很懷疑是不是這個男人奪走了她對我的愛。可是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我想我真的是有一點憂鬱了,我去問我的母親,母親斥責了我,她說你小孩子家家的問這個幹什麼,把你自己的書念好不就得了,我那時大概已經知道,大人們之間流行一種叫做矛盾的東西,我不知道大人們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矛盾,我的老師已經很久沒到家裏來坐坐了,要在以前,家裏面一天見不到老師的身影,母親就會問我,可是現在……我想不通,我的心裏一片冰涼,我想我真的是有一點憂鬱了,可是沒有人能明白我的心。

後來,又發生了這樣一件事。記得是我跟我的一個同學之間發生了矛盾,具體的原因是不記得了,只是當時矛盾被激化了,兩個人都握着拳頭怒目相向,對峙良久,形勢十分緊張,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打架,我的心裏無限惶恐,我是個膽小的沒有侵略性的孩子,可是看看周圍,有許多比我大的孩子在一旁煽風點火,那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喜歡看熱鬧的人。爲了保住自尊,我只能硬着頭皮苦苦支撐,就在差不多快要動起手來的時候,她來了,我的老師我的姨來了,她是我的救星啊,不知道爲什麼,一看見她,我的心理防線就稀里嘩啦一下子全垮了,心裏的委屈往上一衝,眼淚就出來了。但我沒想到她沒表現出一丁點兒對我的同情。別哭,哭什麼,還像個男子漢嗎?我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對我發火,說這樣嚴厲的話,我又羞愧又是憤懣感覺特委屈,我想她憑什麼這麼對我啊,還不是因爲大人們之間的矛盾麼,這樣一想,我就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是傷透了,我甚至已經開始有一點點恨她了。然而這就是我的老師我的姨,她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象。

不久之後,我轉到縣城裏去上學,之後就不常見到她了,再後來,又聽說她結了婚,成了軍嫂,然後就跟着她先生到某邊防部隊去了。

我的老師我的姨,從我的生活中,甚至從我的記憶裏,一點點的褪色,一點點的淡去。

生活畢竟是忙碌的,總有許多非常現實非常具體的問題不斷的糾纏着我們的每一天,讓你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回味,去思量從前,那些個人,那些個事,一切便都恍若雲煙,又像夢一樣,遊離於真實與虛幻之間。

許多年之後的某一天,其實就在前不久,當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當我爲了自己的日子而勞碌奔波的時候,我卻無意間地見到了她,是她,真的是她啊,雖然她變了,變得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她一點也對不上號了,真正歲月如刀啊,你能從這麼一個贏弱疲憊滿面風霜的中年婦女身上找到她當年的風采嗎?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低頭想想,二十多年過去了,不過彈指一揮間。

她就從我身邊不遠處一步步走過,穿一件中老年婦女的常穿的那種花布襯衫,臉上長滿了褐斑,眼怔怔的望着前方,步履拖沓沉重,滿懷心事的樣子,差點忍不住要出聲叫她,可到了嘴邊,不知怎麼又咽下去了,她認出我來了嗎?我不知道,她從我身邊走過,一步一步的走遠,我不住的回過頭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個曾被我視爲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她與我插肩而過,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步步的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我的眼睛有些酸脹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我恨自己,爲什麼沒有勇氣,爲什麼不能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老師,叫她一聲姨,我恨自己,變成了一個遇事顧慮重重,瞻前顧後的人。歲月無情,生活無情,改變了我的老師也改變了我。

一切或許都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終究忘不了那時的月色,忘不了金色的童年,忘不了那如溪水一般澄澈透明的歲月,忘不了生命中那些曾經給過你最真摯最無私的愛的人們。而我,在這一刻,卻只能在心裏默默地祝福一聲,請您走好,我的老師,請您走好,我的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