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紅薯散文

前天,二叔從老家帶來十多塊肥碩的紅薯,這些散發着泥土芬芳的紅薯,一下子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想起那年、那事、那紅薯。

那年那事那紅薯散文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期,當時農村的主糧便是紅薯。每年春分時節,大人們挑揀些形態勻稱的紅薯當作“母子”埋在事先挖好的土坑裏,下面鋪一層牛糞,上面用塑料薄膜覆蓋住。一段時間後,“母子”發出嫩芽來,紅薯苗長到半尺左右的樣子,就可一株株拔下來插在預先整飭好的田壟上。

這樣栽種的紅薯叫“春紅薯”。在小麥收割之後田地裏,也可以栽種從春紅薯地裏剪下的成段的薯秧,這就是“麥茬紅薯”了。“麥茬紅薯”成熟期較“春紅薯”晚,所以產量也相對低些。

紅薯秧剛插下的最初幾天,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樣子,但是一場雨水過後,它們馬上呈現出勃勃生機來。不到一個月光景,就伸出長長的藤蔓,巴掌形的葉子把地表覆蓋得嚴嚴實實,陽光都透不進去。母親怕秧子生出的根鬚扎進土裏影響了塊莖的生長,就帶我們翻秧,將那些亂七八糟糾結在一起的紅薯秧從地上扯起來,朝着一個方向擺放好。翻秧的時候要把荒草一併拔掉,有時候還在根部撒些草木灰。

有時候,外婆爲當日的飯菜發愁了,就會到紅薯地裏扯來些鮮嫩的紅薯葉,將它們洗淨後用開水燙熟,加上蔥、姜、蒜沫涼拌,或者直接用清油煎炒,我們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其間紅薯葉一度從餐桌上銷聲匿跡,而今天,我在餐桌上再次看見它的時候,已經不再是當初簡單地填報肚子,而是作爲一種嚐鮮的菜餚出現在人們視野裏。

童年的我不明白父母的艱辛,總覺得天空湛藍,白雲悠悠,每一個日子都是那麼快樂!當村後田地裏紅薯秧鋪滿地皮的時候你,我和幾個小夥伴就跑過去掐來滿懷的紅薯梗,給自己編織美麗的飾品。先在紅薯梗一端小心翼翼掰開一個缺口,輕輕扯下半釐米長的一截,讓另一側的梗皮連結着,然後再換一面如法炮製,一番忙碌之後,一個個碧綠、清香的“耳墜”或者“手鍊”就做成了,我們佩戴停當,跑到村東小河前照來照去,比誰最漂亮。女孩子們無邪的笑聲,在河面上盪漾開去。

在我們的歡歌笑語中,紅薯藤下的塊莖們也不甘寂寞,悄悄醞釀着自己的心事,終於有一日,我們驚奇地發現紅薯根部拱起的土堆,輕輕用手挖開土,發現一串串拇指大小的紅薯來,用葉子簡單地擦下泥土,一口咬下去,儼然就是最美的水果了。

紅薯再大些的時候,偶爾可以吃到外婆的烤紅薯。常見她做飯時順手往竈膛裏扔進幾塊,做完飯後再用死火埋起來,等到半響午我們喊餓的時候,外婆會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拿出幾塊溫熱的烤紅薯來,它們帶着竈膛特有的香氣,連同外婆深沉的愛,一起填補了我童年的生活。

不過最爲快樂的事情是自己去野外烤紅薯了。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腦海中大概都存留着關於烤紅薯的記憶。幾個小夥伴一遞眼色,都悄悄從家裏溜出來,隨身帶有火柴和鏟子,我們到地裏飛快刨出一塊大小不等的紅薯,就去挖紅薯窯。紅薯窯一般選在溝坎處,長寬高都在一尺左右,找幾根粗木棍搭在坑上,將紅薯放置在木棍上,然後用沙土把周圍的縫隙堵嚴實,一個紅薯窯也就做好了。通常是男孩子挖紅薯窯,女孩子負責撿柴火,紅薯窯挖好的時候,柴火也撿拾得差不多了。大家撅起屁股圍成一圈,將樹葉放在坑中點燃,再引燃枯枝。炊煙裊裊升起,把秋日的原野妝點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紅薯燒烤過程中還要翻一次身,這樣纔不會夾生。兩面都基本烤熟時,擱置紅薯的木棍也快要燒斷了。紅薯落到火灰中時,要快速用烤熱的沙土掩埋起來,這就是“燜紅薯”了。“燜紅薯”需要一定的時間,太短了容易皮熰骨頭生,我們反正也不着急,孩子們的世界中總有無窮無盡的樂趣,大家在附近打坷垃仗、砸沙包、玩石子,玩累了,紅薯也差不多燜好了。扒去上面的泥土,從窯中拿出還燙手的紅薯,揭去沾滿土灰的紅薯皮,裏面的瓤噴香噴香的,吃一口,香、甜、沙、爽,那個美啊,至今想來還饞涎欲滴!

吃完烤紅薯後,每個人臉上、手上都變得黑乎乎的,大家摘來幾片樹葉,胡亂擦幾把,於是黑色之外,又多了一層墨綠的色彩,小夥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笑不止。玩到傍晚回家,我們還會扯上幾根粗長的紅薯秧當跳繩用,或者在薯藤上綁一把乾枯的枝葉,用火柴點燃舞火龍。

在孩子們的歡笑聲中,故鄉的秋天像一位溫潤的母親,她在寂寞地品咂着生活的苦澀,也在渴盼中享受着悄然成熟的歡愉。紅薯收穫的季節,男女老少齊上陣,用“沙場秋點兵”來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揮鐮割去薯秧,一壟壟凸起的土埂便裸露了出來,這時候用釘耙去刨,保管一刨一個準。看着那串串胖乎乎、紅嘟嘟的紅薯,人們歡笑着、忙碌着,盡情享受着豐收所帶來的喜悅。

爲了顆粒歸倉,經過釘耙刨過的紅薯地一般還要用鐵犁再犁上一遍,之後纔算是“放行”了。等在田地周圍的人們早就做好了百米衝刺的準備,單等隊長“放行”號令一下,馬上會跑到地裏,在認爲可能藏有漏網之魚的地方開始“溜紅薯”。“溜紅薯”不僅要憑敢於掘地三尺的勇氣、還要靠足夠的運氣,萬一你找錯了位置,就是白忙活了。老公對“溜紅薯”是深有體會的,當年爲了貼補口糧,他大冬天去地裏“溜紅薯”,滿身大汗後在凜冽的北風中脫掉了小棉襖,結果得了風寒,差點見了閻王,到今天提及還心有餘悸。

紅薯挖出來之後,下步就是分紅薯了。分紅薯的日子一般選在傍晚時分,大家忙乎完一天的工作,聚集到一個開闊的場地裏,中間是按照人口分好堆的紅薯,唸到誰的名字,指出哪堆紅薯是他們的,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圍攏去,裝的裝,擡的擡,鄉間小道上隨處可見肩扛車載的紅薯。秋日的鄉村,到處是一派豐收的景象。

紅薯收穫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整個村莊都瀰漫着紅薯的清香,人吃煮紅薯、喝紅薯粥,牲畜吃紅薯藤及薯皮,面黃肌瘦的村民們終於可以填報肚子了,個個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豬羊狗們的鼾聲也帶有音樂的旋律,連一向默默無聞的老牛走起路來也儼然將軍出巡、派頭十足的樣子。

但一日三餐的紅薯,吃久了也會感覺膩歪。外婆會變着花樣做出很多種樣子來,譬如熬紅薯糖、炸薯條、拌粉面疙瘩、炸紅薯丸子等,特別是她做的薯粉面片,那更是一絕。我見她將一點薯粉放進碗裏,倒上點清水攪拌,鍋中的油燒熱後,將薯粉水倒進油中鋪展開來,像煎雞蛋那樣從周邊到中間翻過來再煎,一個透明的粉面片就做成了,用鍋鏟隨意鏟開,放入事先準備好的香蔥和辣椒,一碗美味的薯粉就做好了,如果再添加些水煮沸,又成了一碗署片湯。很普通的紅薯經過外婆一番烹飪,就成了我們百吃不厭的美味。

“紅薯乾子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是當時農村生活的真實寫照,但是紅薯不易儲放,沾水或受潮就會腐爛,並且傳染很快,所以紅薯收穫的季節,也是鄉村最忙的日子,爲了能在來年開春青黃不接時有接濟,家家戶戶都會把紅薯用地窖儲存起來。我家的紅薯窖在大門西旁向陽的那塊空地上,是父親帶着我們姊妹幾個用了三天的功夫挖成的,地窖有兩米多的樣子,口很小,僅容一人通過,下面空間卻很大,還往裏掏出兩三米的樣子,上面用一排木棍搭着,再放些玉米秸和土保暖。母親和外婆負責把挑選出的體態勻稱、外皮未受損的紅薯放進柳條筐裏,父親用麻繩繫住送到紅薯窖,我和妹妹在窖裏小心地排放。要吃的時候,我們爭着搶着下紅薯窖去取。

紅薯窖挖好後,那裏成了我和妹妹的樂園,我們會把自己的橡皮筋、雞毛毽子、小發卡之類的`東西存放到裏面,有時候受到父母的責罵了,也會躲裏面生會悶氣兒。當然不能被外婆發現,否則非捱罵不成,她怕我們進進出出的碰壞了紅薯,那可是我們一家人的口糧啊!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四妮子在和我們玩捉迷藏時躲到了一個廢棄多年的紅薯窖裏,被找到時已經氣絕身亡了。大人們說是一氧化碳中毒,我卻再也不敢下窖了,那曾經吸引我的神祕的紅薯窖,顯得那麼陰森、猙獰!

除了窖藏之外,還有一種保存方法是把紅薯刮成紅薯片、曬乾後保存。刮紅薯片的工具叫做“搜子”,類似刨牀,是用一個寬半尺、長尺半、厚約兩公分的木板做成的,木板一端開一窄槽,嵌上一把鋒利的刀子,露出一部分刀刃,父親拿着紅薯一下一下地推,搜子下面就出現了一堆堆的紅薯片,我和母親把它們散到收割後的莊稼地裏,赭黃色的土地上便開出了一片潔白的花朵來。有時候月亮升上了中天,還有好多人在田野裏忙碌着,他們一邊幹活,一邊聊着家長裏短。淳樸的鄉親們吟哦不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也沒有城裏人的灑脫,那那份與世無爭的怡然和逍遙,卻是實實在在的。

刮好的紅薯片一般情況下經過四五天就可以曬乾了,但是遇到陰雨天氣,就很可能黴變,那時候不僅前功盡棄,而且來年生活有虞。所以曬紅薯乾的那幾天,大人們臉上的表情和匆匆的身影都隨天氣變化着,有時侯我半夜醒來,還瞧見父母站在窗前,悄聲嘀咕明天該是什麼天氣。

提及紅薯,粉條是我不能不說的話題,在童年的記憶裏,粉條於我而言就算美味佳餚了。製作粉條,首先要磨粉面兒。父親把洗乾淨的紅薯放進一個自制的鐵皮桶裏粉碎成薯泥,用一塊乾淨的面部包裹適量,一邊用水沖洗一邊狠勁地擠壓,飽含澱粉的汁液流淌進事先準備好的大木桶中,沉澱一段時間後,倒掉木桶裏的清水,桶底沉澱物就是薯粉了,把薯粉用方塊布包一宿,再解開就成了包裹狀的粉塊,那時家家都有幾塊這樣的東西。

薯粉曬乾後,等冬天農閒了,村裏的勞力們自發結成互助性質的小團體,輪流着挨家挨戶下粉條。下粉條的工序也是純手工製作,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架起一口鐵鍋,把粉塊擀碎後倒入鍋內,蒸熟後用漏瓢漏在涼水裏,就成了一根一根晶瑩透亮的粉條。我們小孩子最喜歡追着攆着看了,不僅是爲了滿足好奇心,更是因爲可以偶爾得到大人們慷慨抓來的那把剛出鍋的粉條。粉條做成後,要搭在一段木棍上涼曬,幹後儲存起來,可以陸陸續續吃上一年。外婆抓住了我愛吃粉條的特點,每次炒菜都抓幾根放進鍋裏,讓吃飯挑剔的我不忍罷筷,又因爲吃不過癮期待着下頓。

後來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紅薯漸漸淡出了我們的生活,大街小巷偶爾可以看到小販們用煤油桶改裝成的鐵皮爐子在賣烤紅薯,但已不是童年的味道,端詳着商店裏那些包裝精美的形形色色紅薯製品,卻多了份隱隱的擔心,生怕這些被添加進有毒物質的東西會傷害了孩子們嬌嫩的身體。老公找來一塊空地栽種了幾壟紅薯,卻總是還沒有等到拱堆,紅薯秧子就被人掐個精光,不消說,也是和我一樣有着紅薯情結的同代人了。

世事匆匆,往事如煙,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讓我遠離了泥土的芬芳,那片樹林、那條小河、那縷炊煙、那壟紅薯、那羣身影已經漸行漸遠,但時光這個神奇的篩子,會於你不經意間將一顆顆琥珀般的往事供奉在心殿,再次見到紅薯,那些有關於紅薯的記憶便會紛至沓來,仍是那麼清晰、那麼溫馨,它不僅承載着家鄉滄桑而樸素的容顏,也代表着我們這代人對生活簡單的滿足和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