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大人散文

大約是早上五六點鐘的時候,我們正行進在嘉陵江邊的小路上。

岳父大人散文

我空着手走在後面,岳父挑着滿滿一挑菜走在前面。岳父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六左右,但扁擔前後籃子的菜卻冒得很高。從後面看,幾乎看不見岳父的身影,只能看見一個黑魆魆的背影在隨着菜籃子裏上下顫動。這是一條離江岸只有五六米懸在江岸石壁上的小路,平時也沒有人走,只有他們這些菜農偶爾走上一兩回。可爲了上街(進城)趁早賣一個好價,他們就只得走這條小路。小路凹凸不平,不知是那輩的人用鑿子,鏨子或鋼釺鑿出來的,堅硬的石頭隨處可見。我的腳趾還經常撞上了那些溜尖的石塊,一陣尖銳的刺痛,霎時從我的腳趾傳到了全身。我咧了咧牙,裝出沒事一般,繼續與走在前頭的岳父閒談。

岳父從從容容挑着擔子一邊走,一邊還跟我說話,一點兒也聽不出喘氣的樣子。曙光漸漸明亮起來,可以看見滔滔不絕的江水。水波仍是不很明豔,只看見一些黑影兒在水波的肩上跳躍。它們也不甘寂寞,訇訇地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似乎害怕打破這黎明前的寂靜。江邊村子裏的千家萬戶,甚至那些江邊的野草,江邊石巖上的水鳥都還在夢中呢。我與岳父的腳步都是輕輕的,沙沙的,不側着耳朵去聽,人們幾乎是聽不見的。

岳父背影的輪廓漸漸清晰了,頭上的白髮也能看清了。隨着他的腳步一上一下,那根根白髮也隨之上下顫動,像坐在嬰兒搖籃裏的嬰孩那麼悠閒。這時的嘉陵江裏還沒有船帆,甚至夜裏漂浮的漁船也歇息去了,躲在哪個清涼的石巖下拋錨了,正數點夜裏的收穫。江上的景象也起了變化,原先澄靜的水面燃起了青煙,嫋嫋娜娜,貼着水面隨風而散。不一會兒,星星點點的煙霧便連成了一片,濃濃淡淡地瀰漫了整個江面。江中心有一兩個沙洲,上面長滿了青翠的蘆葦。江面上並沒有歌聲,只有早起的水鳥嘎嘎地叫着,是餓得睡不着了,還是早起練習自己的嗓子,我們可不知道。我緊一步慢一步跟着岳父。不知走了多久,我覺得有些累了。

天光大明,可以看清石壁上的紋理,小路邊一叢叢的雜木。間或有一兩隻水鳥撲棱一聲從腳邊飛起。我感到十分有趣,心裏想着用什麼富有詩意的詞語來表達。可剛想到一兩句唐詩或宋詞,卻被流水的聲音打破了。岳父還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趕着。我們走過一處叫青木巖的地方,這裏山勢很陡,一條大約呈九十度的石梯從山頂垂到到江邊,但岳父還是輕輕鬆鬆地走了下來,雖然他肩上的擔子是不輕的。當我們來到一處較寬的地方休息的時候,我才發現岳父是光着腳板的。

難道他就是這樣在這條小路上走了一輩子?

我望着江面上濃濃淡淡的煙霧遲疑着,想說些什麼,但一時又找不到一些詞語。只見岳父還笑吟吟地說,這裏涼快,我們再休息會兒吧。

第一次與岳父相見就讓我難忘。那是我大學第二學期放寒假的時候,隨着岳父的女兒到了嘉陵江邊一個叫窯壩寺的地方。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沒有什麼可以值得炫耀的地方。如果說他的最大功績,就是竭盡了他所有的努力送了一個大學生出來。在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一個大學生就意味着人生的改變,家庭的榮耀。聽我的愛人說,岳父就是靠一擔擔菜才供上幾個孩子上學。在我的大學期間,我的很多零花錢也許就有岳父辛勤的汗水。這個地方與我的老家很不相同,地勢平坦,又緊鄰嘉陵江,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也有美麗的風景。被勞動所迫的岳父並沒有多少時間和心情來欣賞這旖旎的風光。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被黃瓜,蘿蔔,菠菜,捲心白,藤兒菜,花菜,紫菜等佔據。什麼育苗,什麼栽苗,什麼上肥,我一竅不通。不過我有時喜愛站在地邊看岳父怎麼除草,怎麼上肥,怎麼摘菜。這裏有很多講究,岳父都給我一一講解。我的老家並不種菜,菜的種類也少,這給了許多知識,讓我認識了不少菜名。如第一次見到藤兒菜,我說怎麼吃的。長長的藤子,竹子似的結巴,怎麼能吃呢。這麼好吃的東西,又爲什麼又要給豬吃呢,這讓見識短淺的'我很難想得通。岳父都慢慢地給我說,說時,一邊饒有興趣地講,一邊抽出根紙菸遞給我,來一根吧,老杜。那時,我顯老,妻子說,注意點,他稱你老杜呢。我一下明白過來,顯然是岳父對我“不滿意”。我心裏咯噔了很久,說話做事就愈加謹慎了。其實,後來岳父說,他並沒有那樣想,只是扣痞子罷了。可在我確是一場“心虛”和“地震”。幸虧我後來“補救”及時,岳父再沒有這樣稱呼了。我真的把他當做“父親”了。

我是一個十足的“笨人”。一次過年吃湯圓,我問,湯圓裏的紅糖是怎麼鑽進裏面去的。的確,煮好的湯圓,滴溜溜圓,那硬硬的紅糖是怎麼放進湯圓裏面去的呢。我小孩子似的疑問引起了大家的笑。岳父卻說,不要緊,下次做湯圓時,就在旁邊看看就行了。的確,今天做湯圓時,我就跑到了嘉陵江邊去了。那裏有一塊大的灘塗,上面盡是大鵝卵石,有幾百平方,非常壯觀。我疑心來到了外星球。果然,第二天,岳父做湯圓時,就叫我在旁邊呆着。讓我看看湯圓是怎麼“做”做成的。

有一年我回老家養病。爲了不讓岳父擔心,路過縣城時就沒有去他家。後來可能是妻子走漏了口風,岳父就來看我。我的老家居住在離縣城有八九十公里的小山村,交通極爲不便。縣城到我們鎮要坐大半天的班車,還要步行十多裏的山路。我老家盡是海拔幾百米的大山,對岳父一直生活在地勢較低的嘉陵江邊的人來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但岳父並不氣餒,也不怕辛苦,硬是坐了八九個小時的班車,又過了西河,越過許多山埡口,一邊問一邊走,肩上還挎上給我裝滿了禮物的口袋,天黑時才趕到我的老家,在黑魆魆裏問哪裏是“杜客”的家。當我看到岳父那張既是疲憊又是興奮的臉時,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當我嘴裏說出辛苦之類的話時,他只是說,沒啥,有啥呢,比年輕時上廣元要好多了。的確,岳父年輕時,家裏窮,爲了討口飯吃,就去了廣元蒼溪做活。當然,那路也不近。可實在講,我老家就緊靠着廣元蒼溪劍閣了。

這一次,岳父還帶了我父親想要的菜米子。從此,我們老家也吃上了嘉陵江邊的蔬菜。

大約是岳母去世後第三年,岳父日漸消瘦,而且麪皮發黃,在家的人都勸他好好休息,去醫院裏瞧一瞧。可他說,幺兒子的婚事還沒有着落,孫女兒還沒有人帶,地裏還有很多活兒,黃瓜才起蒂蒂,還需要溫度,那包穀地裏的草長得人深了,人家看了要笑話,家裏什麼都需要錢,白吃了藥不划算等等。我們都在外地工作,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只有打電話給附近的人,可岳父就是“犟”,硬是等黃瓜摘了賣了,包穀地裏的草給除了,水稻收了曬乾了裝進了圌子裏,他纔對我們說,他去看醫生了。我們問什麼病呢。他支支吾吾說,沒有什麼大毛病,就是感冒久了。鄰居對我們說實話,岳父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走路都走不穩,好像要隨時倒下去似的。妻子很不放心,決定回家一趟。半個月後,妻子對我說,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苦”了“累”了一輩子的岳父還不肯休息,在離世的前幾天還去了一趟他熟悉了一輩子的菜地,秧水田,包穀地,紅苕地。他看着那些鬱郁青蔥的蒜苗,菠菜,麥苗和紅苕藤,嘴裏總是囁嚅着什麼,是那些莊稼捨不得離開他呢,還是他離不開那些莊稼呢,我們都無從知道。只有江上那些習習的清風知道。也許,只有在傍晚或凌晨,江上那些似煙似雨的霧知道。那些薄紗般透明的霧,濃濃淡淡,薰染似的,畫就了岳父一根嘎嘎吱吱的挑着日月的扁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