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的哲學思想解析

赤壁賦是蘇軾的經典名作,流傳千古留下的依然有很大的文學價值,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推薦的赤壁賦的哲學思想解析,希望能幫到大家,更多精彩內容可瀏覽()。

愈是優秀的作品,愈存在巨大的解讀空間。前人對該賦主旨有着多種不同理解。宋代晁補之《續離騷序》:“公謫黃岡,數遊赤壁下,蓋忘意於世矣。觀江濤洶涌,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明代楊慎《三蘇文範》引文徵明語:“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語:“予嘗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清代乾隆編《唐宋文醇》評語:“蓋與造物者遊,而天機自暢。並無意於弔古,更何預今世事?”上列懷古、諷今、遺世、暢遊四說,是前人對該賦主旨的不同理解。

對此,今人亦聚訟紛紜。一種看法認爲,主旨是詠物寄慨,闡述人生哲理。如“曠達”(王水照《蘇軾》)、“空漠”(李澤厚《美的歷程》)等。另一種看法認爲:主旨是託事寓情,抒寫貶謫心情。如“豁達”(牛寶彤《三蘇文選》)、“苦悶”(四川大學中文系《宋文選》)、“諷今”(朱靖華《蘇軾新論》)等 。

其實,今人的兩種看法是可以相互融通、並行不悖的。歷來普遍認爲,蘇軾思想融合了儒家的人世,道家的避世,釋家的超世。三者原有矛盾,但蘇軾卻以外儒內佛、外儒內道的形式將其統一了起來:修身以儒,治心以佛,養生以道。以儒家的兼濟對待現實,以道家的超脫寬慰靈魂,以釋家的智慧調整心態。據蘇轍爲蘇軾撰寫的墓誌銘中說:貶謫黃州後蘇軾“馳騁翰墨,其文一變”,關鍵原因在於,“他往往以對現實有意的忽略和棄置乃至於鄙視,去抵制來自各個方面對自己的迫害”。這時蘇軾已經基本形成自己的人生哲學,也是在封建社會知識分子中受到普遍認同的人生哲學,簡言之,就是李澤厚所說的既希望“兼濟天下”、建功立業,又希望“獨善其身”、遠禍避害、歸隱江湖的“儒道互補”的人生哲學。隨着具體環境的變化、不同,這種人生哲學中儒道釋的比重可能此消彼長、有所變化,其感情基調也會相應有所變化(試比較《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水調歌頭・大江東去》和《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其間區別可以真切感受得到)。蘇軾在黃州期間的退隱思想,已經不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對社會的退避(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

我們從本文的感情線索談起。一般認爲,本篇的情感線索從“樂”到“悲”,然後再到“樂”,就感情基調而言,這種籠統的說法大致是可以的。但是仔細體味便可感受到,作品中的情感往往“樂中有悲”,“悲中有樂”,絕非某種純淨的感情。主客對答是賦體中的傳統手法,主與客往往都是作者一人的化身。作者虛擬主客對話,目的是將具有矛盾統一性質的儒道互補的人生哲學以及由此產生的感受、感情形象、充分表現出來。下面結合文本,對此作一點具體分析。

第一段在簡要交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後,描繪月下泛舟赤壁的樂事以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美景。但是美景、樂事中有潛臺詞在:這種美景引發的不是豪情壯志,而是“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的出世之想;月下吟誦的“明月之詩”、“窈窕之章”,表達的是對美人、理想的渴望、追求以及由此產生的煩悶不安。樂中有悲,且儒家道家思想均融合其間。

第二段是第一段的進一步發展、拓展。“飲酒樂甚”明明白白點出“樂”字,“扣弦而歌”凸顯行樂之態,主人所歌,歌的體裁爲騷體,歌的內容“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明明白白正是思忠君用世而不可得、而呼喚美政理想的儒家思想。吹簫的“客”是理解歌詞內容的,所以把這一方面的感情加強,用簫聲傾訴出唱歌人內心的哀怨。可見此段仍然是“樂中有悲”,而且是“主客同悲”,“心有慼慼焉”。“蘇子悄然”者,似乎“主人”雖然心中樂中有悲,而並不曾體會得到,不過藉助於虛擬發問,引起下文,借主客對話把複雜的思想、感情充分鋪陳、展現出來。

第四段借客人的回答,鋪陳人生可悲之處。“月明星稀”兩句正從當前江月之景聯想而得,從赤壁之戰之初的`洋洋自得到火燒赤壁、一敗塗地,反映了人生高下相形、禍福相依、得失相隨、悲喜無常,終難求得喜樂常相隨,此人生之一可悲也(此乃入世者均不可避免者);“方其……而今安在哉”,提到即便建立不朽功業,畢竟如同過眼雲煙,反映了人生終有一死,蓋世英豪尚且如此,何況我輩乎?――此人生之二可悲也。人生中對於人生意義、對於生死問題的思考,就是所謂“終極關懷”,凡人皆不可迴避。上文已經涉及對於人生意義的思考,下文又從“吾與子”(均有出世之想而非追求立德立功立名者)方面着力鋪陳:我輩已無功名利祿之想,只希望“漁樵於江渚之上……抱明月而長終”,但是終究“知不可乎驟得”――既不可長生久世,也不可“喜樂常相隨”,於是乎只得“託遺響於悲風”。這種人生感慨,在《蘭亭集序》中也有充分表現。由此可見,人生之可悲,實乃人生之追求而不可得者,所以客人雖然明說人生之可悲,其所描述者,實乃人生之所喜好而美妙之憧憬者。此所謂“悲中有喜”也。如果一味悲慼,絕對無法瞬間便可轉悲爲喜之理。

第五段蘇子答客,論述人生可喜之處。客人之悲,緣於“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追求的是永遠與宇宙同在,表達的就是對人生的意義、終極關懷的執着。而主人則雲:“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就是說,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說到底,這裏闡述的就是莊子中“齊物論”的一番高論:在承認事物的特性在於變與不變之間的同時,強調了不變的方面,從而得出“萬物皆齊”的結論,進而得出等生死、榮辱等一系列推論。佛家歷來主張世間萬物皆由因緣而生,本無自性可言,不必執着於自我,無端尋取煩惱。老莊、佛家思想都讓人在無論遭遇何種變故的情境之中心安理得、尋得心理平衡。蘇軾這番議論,還可以這樣理解:所謂“物與我皆無盡也”,“我”之所以無盡,乃是指儒家的“三不朽”而言,即所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蘇軾所追求的也正是這個“不朽”。所以其生活態度中仍然有積極用世的方面。這就是蘇軾的進取而又豁達的人生哲學――朱光潛先生常說:以出世的心態,幹入世的事業,可謂道出蘇軾人生哲學的真諦。

具體而言,這就是上文所說的“以儒家的兼濟對待現實,以道家的超脫寬慰靈魂,以釋家的智慧調整心態。”惟其如此,蘇軾在身處逆境中也通常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並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既然如此,他的樂也好,悲也罷,都不會走極端,而只會樂中有悲、悲中有樂;在程度上往往溫柔敦厚、中庸平和:以一種和諧的方式表現了古代知識分子在儒家、道家、釋家思想文化薰染下形成的人生的智慧。物無盡,人們能理解;“我”亦無盡,就不易分曉。作者之意,乃是指不朽而言,即所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所以其生活態度歸根結蒂還是積極的。《前赤壁賦》的思想魅力主要表現於此。

蘇軾與蘇洵、蘇轍,在思想史上創立了蜀學,影響深遠。蘇軾思想中對於上述人生哲學,應該說有清晰的把握。但是人生在世並非全然受理性認識控制,因此他在一生之中情感上的喜怒哀樂起伏變化,是不可避免的,在一篇文章之中,感情的起伏變化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這些情感變化,在蘇軾這裏表現得比較中庸平和,所以人稱韓愈、蘇軾散文是“韓潮蘇海”(一說韓海蘇潮,似乎不太妥帖)。

本文之所以成爲千古名篇,自然不僅僅因爲他闡述了蘇軾的人生哲學,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學的形式完美地表現了上述人生哲理,做到了哲理、詩情、畫意的和諧統一。如果說蘇軾的人生哲學,表現出儒、道、釋三家思想的和諧統一,其間表現的“詩情”則是積極進取、憂患意識與消極退隱、曠達樂觀等各種感情的和諧統一,哲理和詩情二者也是和諧統一的。至於“畫意”,我想不應該執着於賦中片言只句的景物描寫――當然那很少的幾句描寫確實是以少勝多,以虛引實――我想說,賦中景物描寫(寫景)和人物活動(寫事),都給人平和沖淡、自然自由自得之感,月色、天光、水汽、清風;泛舟水上而隨興所之,扣弦而歌而以洞簫合之,主客歡愉飲酒盡興而相與枕籍乎舟中……這樣的畫面,稍加改變,便不足以與賦中表現的哲理詩情和諧統一。作者寫作此賦,構思上絕對花費了功夫,居然達到如此渾然天成的地步。在對大自然的審美欣賞中,在對藝術美即本賦的創作中,作者實現了人生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