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的妙解

《金剛經》是歷史上流傳最廣的幾部佛經之一,對中國佛教產生過極大的影響。

倓虛法師是近代歷史上一位傑出的佛教寺院建設者、教義闡揚者、教育推動者、法事組織者,尤其是在道場創建與主持、佛學的研究與弘揚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在中國近現代佛教發展史上留下了厚重的印記,值得後人永遠紀念和效法。本文僅就倓虛法師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欣賞法師對《金剛經》的妙解,體味法師的智慧及其在佛學方面的造詣。

一、 妙示般若大義

據倓虛法師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的自序中說:“倓虛二十年來,爲學人解說是經,凡十餘次。茲舉歷次講稿,約爲金剛般若波羅密經講義。”可見倓公的《金剛經講義》是他根據一生十多次講經的講稿而修改增刪而成的。這本講義的體例是“先之以總說,欲覽者,得此經之大旨。次之以本文,欲覽者循序而漸進。”而在總說此經大旨時,涉及般若大義和金剛經總體思想兩個方面的重要內容。

般若思想是整個大乘佛教的理論基礎。詮解般若思想的般若經典種類繁多,卷帙浩繁,其中《金剛經》是古今流傳最廣的幾部般若經之一,對中國佛教發展史產生了重要影響。那麼到底什麼是般若?如何用般若來觀照世界和人心,般若與現實人生到底有何關係。這些問題一直是那些尋求人生真理的人們念念難捨的心頭大事。倓虛法師講解《金剛經》首先對這些問題予以開示,從而爲進一步理解《金剛經》的義理奠定了思想的基礎。

倓虛法師說:“佛說般若經時,純是發明世界物質與世人知見本具之圓理。知見者,人心也;物質者,環境也。”就是說,佛的般若法義是關於整個世界以及人類認識的本質的學說,所以這屬於一種智慧之學,也就是現代人所說的哲學。佛教哲學作爲一種特殊的智慧之學,在解釋世界和人類思維時,有自己的獨特視角。不同與西方哲學那樣對物質世界和思維分別進行深刻細微的分析,佛教的般若之學重在解釋外境與人心之間的關係。倓虛法師接着解釋說:“此心與境,不即不離,究竟不可思議。”也就是說,以佛教般若來觀照世界和人類思維,二者的關係是不即不離的。這種不即不離的關係對理性色彩很濃的人來說是比較難以理解的,所以是“究竟不可思議”。爲何從終極的角度看是不可思議呢?因爲這正式整個世界和人類心靈的終極“圓理”。倓虛解釋說:“本來無始終,無內外,無先後,無生滅,無一異之別,無空有之分。乃心外無境,一心一切心故。境外無心,一境一切境故。大而無外,一大一切大故。小而無內,一小一切小故。大能容小,小亦能容大,隨衆生心,循業發現。此種心境,豎窮三際,橫遍十方,充滿一切處。而一切處,無非心境,此之謂圓理也。”那麼,這種“圓理”與現實人類有什麼關係呢?倓虛法師認爲,正是因爲不知此理,人類才沉淪於罪惡與苦難之中,而若明瞭和最終悟得此理,人類才能走向終極的解脫,獲得幸福自在的生活。他說:“世人不察不信,此若大之造化,乃人人本具之事業。舍此用之無盡、取之不竭之圓理,而拘泥於現前六根、六塵、六識之陋習,造諸惡業,受苦無休,淪在業海之中,不知出離,反求其值,哀哉!”正是在這種悲憫之心的促使下,倓虛纔不厭其煩地向世人闡釋般若的妙義。

倓虛法師在解釋世界與人心之關係時,創造性地運用了大乘佛教的般若思維,提出了始與終、內與外、先與後,生與滅,一與異、空與有等六對範疇,並對每對範疇中對應的兩個方面給予“雙遣”否定,得出“本來無始終,無內外,無先後,無生滅,無一異之別,無空有之分”的認識。“云何無始終?答曰:終始相成,如環無端。任何智人,不能說清,從何爲始,從何爲終。若能指出固定之始終,則始終即非圓理。云何無內外?內外乃對待名詞,如內城在院外,外屋屬宅內。若有定處,即非圓理。云何無先後?先後乃比較名詞。如後後可作前前,若有定名,則非圓理。云何無生滅?生滅乃世人遍計,一切法本來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不滅者,亦復如是。云何無一異之別?以一即是異,異即是一。如一人有四肢百骸之異,而四肢百骸,只一人故。一樹有千枝萬葉,而千枝萬葉,只一樹故,豈可分別孰一孰異。云何無空有之分?以真空即是妙有,妙有即是真空故。真空即是妙有者,且如人心之知見,視之不得見,聽之不得聞,嗅之非香,嘗之無味。非物可觸,非想可知,故曰真空。然真空非同斷滅,以其有能力故。對於物質,則能見能聞、能嗅能嘗、能覺能知。既非斷滅故曰妙有。妙有即是真空者,且如植物菊花,有若干種類,其形色妍美,有千奇百異。而奇異之巧妙,從何而有?世人多推之於造物主宰,是誰見其造?又造物主宰,由何而有?則皆無實據。究竟考其實據,皆歸不可思議,故曰妙有。然妙有不能久住,以其性無常故。是由緣生無性,當體即空,如是性空,故曰真空。以佛法所說,世法爲據,乃謂無空有之分也。”

以上六對範疇其實代表了整個世界的一切現象,正如倓虛法師所說:“以此數端作例,推及世界一切法,莫不如是。”倓虛法師的“六無”妙說從六對範疇入手,解釋世界萬象,極爲精闢。

關於這些般若妙義與現實人生的關係,倓虛法師在《金剛經講義》自序中說:“如來說法,破世人之迷情者,曰般若也。所謂般若者,即心地明白圓理之謂。果能明白,即無無明;無明者,乃執始終、內外等。以爲實有一定,故造諸業。若無無明,即不造業。不造業即不受苦。此如來出世之本懷也。”也就是說,如來爲了破除世人的錯誤認識而說般若之法;所謂般若之法就是心地明朗清淨‘所謂心地明朗清淨就是不執着絕對固定的始終、內外、先後、生滅、一異、空有等六對範疇;若能這樣,就不會造業;若不造業,就不會受苦了。倓虛法師告訴世人,這正是如來出世的本懷。

二、總說金剛般若

金剛般若就是《金剛經》所詮釋的般若義理。這種義理屬於大乘佛教般若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又有自己的強烈個性。關於金剛般若的基本體系和基本妙義,歷史上進行解釋的人多達上千家。這些解釋各有千秋,在發揮金剛般若的妙義方面各有其長。倓虛法師把金剛般若概括爲離相、無住、無法三大妙義,分別成就解脫、般若、法身三德。在這三大法義之中,無法爲實體,無住爲宗旨,離相爲力用。倓虛法師在《金剛經講義》的序言中說:“此經大旨,唯在離相、無住、無法,乃消滅惑業苦故。所謂離相者,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以離相故,成就解脫德,消諸業也。所謂無住者,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生無所住心。以無住故,成就般若德,破諸惑也。所謂無法者,實無有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又得果無法,得記無法,度生無法,嚴土無法,達我無法,色相言說無法,生佛無法,空有無法,去來無法,一多無法,諸見無法,以無法故,成就法身德,脫諸苦也。”可見,在倓虛法師看來,離相對應解脫,無住對應般若,無法對應法身。有解脫之德可以消除諸業,有般若之德可以破除諸惑,有法身之德可以脫離諸苦。從消業到破惑,從破惑到離苦,金剛般若的妙義與價值全部得以彰顯。倓虛法師對金剛般若的總說,體系完整,邏輯嚴密,可謂妙解也。

倓虛法師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總說》中通過經題、經體、經宗、經用、經相五個方面對《金剛經》的總體架構進行解釋。其中經體、經宗、經用三個方面是對金剛般若的總體把握。

關於“經體”,倓虛法師認爲“此經以法即無法爲實體”。可見,上文所說的無法爲體的完整表述應該是“法即無法爲實體”。如何理解呢?倓虛法師解釋說:“所謂法者,乃十法界之一切心法、色法、及詮解般若所立之名相也。所謂法即無法者,以諸法性空故。云何諸法性空?以諸法皆屬因緣所生。緣生者,無自體性,故曰性空。或問:既曰性空,云何爲此經之實體?答曰:善哉是問!須知一落言詮,即成偏見。何以故?以執一,而必舍一故。若執其法爲實體者,則必舍無法之非體。若執無法爲實體者,則必舍其法之非體。豈知但執其一者,皆非實體也。故強言之,以法即無法爲實體也。”

與此同時,倓虛法師特別強調:“但有言說,都無實義。凡言實體者,皆是曲引旁徵,言外思義,以顯實體。而言語思想,所不能及,故曰不可思議。又曰:開口便錯,舉念即乖,必也。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方得實體現前。是以必須淨心,方識淨心;一落言思,即成過謗。故曰:離四句之過,絕百非之謗,方能會到實體。何以故?若說有法,即是增益之過。若說無法,即是減損之過。若說亦有亦無法,即是相違之過。若說非有非無法,即是戲論之過。雖將四句之過,改辯百句,亦認爲非,亦屬謗法。”

那在怎樣的情況下才能說法呢?倓虛法師認爲在四種情況下可以說這四種之法:“若有四種成就利益之因緣(亦名四悉檀),說有亦可,說無亦可,說亦有亦無,乃至非有非無,皆無不可。所謂成就四種利益因緣者:一者世界,爲成就歡喜益;二者爲人,爲成就生善益;三者對治,爲成就破惡益;四者第一義,爲成就入理益。若非成就此四種因緣,便無可說之餘地。在不可說處,討得個消息,方是般若經之實體也。”至此,無法爲體的含義才真正解釋清楚了。

關於“經宗”,即《金剛經》的基本宗旨,倓虛法師認爲:“此經以無着住爲宗旨。宗旨者,趣向之義。趣向之含義有二,有能趣之智,與所趣之境。此經既然以法即無法爲體,此體即所趣之境。至若能趣之智,當然以不住一切法爲宗。略言之,故曰:無着住爲宗也。”無住爲宗的確是對金剛般若的精妙揭示。《金剛經》中一再強調無住的教義,“應無所住”一句成爲千古名句,喚醒了不知多少人間迷夢。唐代的六祖慧能就是因爲偶然聽到《金剛經》中的這一句話而千里尋師,遠投弘忍門下,成爲一帶宗師,並依無住之理,開闢了中國佛教的重大變革。

關於“經用”,即《金剛經》的作用,倓虛法師認爲,此經的核心作用就是“離相”。法師將此細分爲兩個方面:“一者,由因克果之力用;二者,果上行因之力用。”他進一步解釋說:“所謂力用者,乃能力、威力、作用、受用也。能力作用,多屬於因。威力受用,多屬於果。所謂離相者,非泯滅一切法之謂,乃即一切法,離一切相也。故經中略釋離相雲,所有一切衆生之類,乃至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若菩薩由因克果,唯憑化度衆生,以衆生爲體性,能去分別之相。用四攝法,行法忍力,而得解脫。合於無住,共趣般若實體,成就三德祕藏也。”

倓虛法師把人心劃分爲五重,以此進一步說明金剛般若的.在對治人心方面的意義。他說:“蓋人之心,有五重之分:一粗心,二細心,三微心,四玄心,五妙心。粗細二心,爲六道輪迴之種子。微玄二心,爲三賢菩薩,四果聖人之真因。唯一妙心,乃爲成佛之本因。”《金剛經》一開始,佛弟子須菩提便問佛曰:“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貌三菩提心,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全經義脈即由此總問而敷演開來。“阿耨多羅三貌三菩提心”,即佛陀開示人類的微妙之心。這樣的心何處可得?何處可住?而我們的染心迷情又如何得以降伏呢?佛回答說:“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貌三菩提心,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如是”即如經中所言,金剛經義脈正是由此“如是”二字而奔涌流動,跌宕起伏。可見,《金剛經》的義脈出“云何”之門,展“如是”之途。弟子的頻頻請益,佛陀的諄諄叮囑,勾勒出一幅靜心悟性、去妄歸真的神妙圖畫。所以說,金剛般若的義脈中流淌着的是一顆神奇美妙的清凈之心,倓虛法師將此稱作“妙心”。他說:“佛說此般若經,以微玄二心爲方便,引入妙心爲本懷。故掃三心,非四相,爲菩提心之要務。所謂三心者,過去心已去,現在心不住,未來心未到。三者皆非實有,純是遍計妄執,故須掃之。所謂四相者,我相、人相由相待假而立;衆生相,由因成假而立;壽者相,由相續假而立。四者純由三假而立,本非真實,故應非之。三心代表一切妄心,故掃之即成了不可得之玄心。四相內攝諸相,及俱生我法二執,非之即成不可思議之妙心。所謂破處即是顯處。若不掃此妄心,何處覓得真心。若不非此四相,何處尋求實相。思之思之,而一卷般若經之正義得矣!”在這裏,倓虛法師是通過否定三心而得玄心,通過否定四相而得妙心,破邪而顯正,掃除妄心而得真心。他認爲,這樣纔得到了一卷《金剛經》的正義。

三、智斷隱祕經文

《金剛經》中有很多隱祕的深意,僅從漢語一本的字面有時很難理解。其中的原因一是因爲般若義理的甚深難明,二是因爲譯本語言傳遞的限制。倓虛法師的《金剛經講義》在這些問題上往往有獨斷之明,顯示了法師的超羣智慧。試舉以下三例:

1、關於“四句偈”。“四句偈”是《金剛經》中反覆出現的名詞,在全經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準確理解四句偈是準確理解《金剛經》的前提之一。經文中說:“‘須菩提,於意云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佈施,是人所得福德寧爲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來說福德多。若復有人於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爲他人說,其福勝彼。何以故?須菩提,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經文中多次提到四句偈。大概都是這樣的模式。那麼到底四句偈指的是哪四句呢從古到今,出現了很多不同的解釋。“偈”亦譯“頌”、“諷頌”、“弧起頌”。音譯“伽陀”、“伽他”、“偈陀”等。屬佛經的一種體裁,由固定字數的四句組成,種類不一,常見爲兩種:一種通偈,固定由梵文三十二音節組成;二是別偈,共四句,每一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不定。關於四句偈引起的爭論主要有兩類說法:一類人認爲“四句偈”指某一特定的四個句子,相當於上面說的“別偈”。但到底是哪四句卻看法不一,主要有如下幾種觀點:(一)“無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三)“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四)“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五)“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還有一類人認爲,四句偈並非指某一特定的四句,而是指通偈,即泛指由梵文三十二音節組成的句子。此處所說四句偈意指幾句經文,而非大段甚至全文。以此少量說明持經福德之巨。倓虛法師認同最後一種說法,他在解釋這段經文時間說:“若復有人,於此經中接受行持,雖少至四句偈,或三句二句,一句,爲他人解說,離相之要旨,以合覺性。其福德性,勝彼福德相多多矣!”很明顯,他把原經文中的“乃至四句偈等”解釋爲“雖少至四句偈,或三句,二句,一句”,可見他並不認爲“四句偈”是某個固定的偈頌。筆者認爲,這種解釋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