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燈》研討會

《帶燈》是賈平凹繼《古爐》之後又一部立足鄉村世情的小說。自出版以來,該書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小說主人公帶燈是鎮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主任,她容貌美麗、孤芳自賞卻又有點不合時宜。她主要處理鄉村所有的糾紛和上訪事件,在矛盾中履行着鄉鎮幹部的職責,她每天面對讓人無法擺脫的雜亂沉重,內心卻不斷向上飛昇。小說出版後,關於作者面對現實的姿態、關於理想如何呈現、理想存在的可能性和可行性等,都成了爭論的話題。

注重中國經驗的表達

賈平凹擅長從一粒沙、一滴水裏看世界,從被人遺忘的角落裏發現世界的祕密。十多年來,賈平凹以他的作品描繪巨幅的、動態的鄉村畫卷,在書寫鄉土的崩潰時深藏着作家的人文感傷。雷達認爲,賈平凹始終在自己的小說中探索着鄉土中國的出路,他進入生活內部的深度在當代是無人能及的。《帶燈》是一部有着理想之光的作品,帶燈的形象是有情懷、有韻味的。這也是一部正面凝視解讀現實的作品,作家對現實社會的尖銳批判隱藏在生活細節中。因此,這是一部注重中國經驗的表達、探索民族靈魂的作品。

吳俊認爲,賈平凹是寫鄉土的代表性作家,但他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寫鄉村,更在於他對中國鄉村的百科全書式的呈現。《帶燈》表明了作家對當下中國政治、人性的思考,是一部反映歷史、現實、人文關懷都很突出的作品。《帶燈》呈現了衆多性格各異的人物形象,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李星認爲,《帶燈》的價值在於這部作品擺明了尖銳深刻的權力批判立場。賈平凹在注視痛苦的現實的時候,沒有僅僅滿足於對現實進行揭露和批判,而是以“一星弱火”、以深切的人文關懷顯示出他優雅地超越現實侷限的能力。

10年4部長篇,賈平凹的創造力的確讓人歎服。白燁認爲,《帶燈》激活了賈平凹的創作,作品的背景放在了新的經濟發展點上,表現的是當下的農村生活。作品對當下社會問題、生活的把握值得重視,尤其是對當下社會分離、分化、裂變帶來的變化,作者的表達和思考令人尊重。

李雲雷說,帶燈是一個在鄉鎮的政治生活之中處於邊緣的人物。她只是一個參與者而不是一個主導者,寫帶燈這個人物,小說重點不是描寫這個鄉鎮的政治性生活,而是帶燈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她生活的整體狀態,所以它的視野比一般的描寫鄉鎮幹部的作品要寬廣。

暢廣元認爲,《帶燈》是一部隱喻性很強的作品,帶燈就是一個隱喻,作品的意圖並不在於簡單的對社會和現實的批判,更在於呈現一個靈魂的層層自救,因此是一部拷問靈魂的作品。

“日子結構”與中國審美傳統

與賈平凹以往的小說相比,《帶燈》呈現的中國經驗的變化很明顯,《帶燈》在結構和寫法上的堅持也很明顯。謝有順認爲,與當下很多作家都在講一個好看的故事不同,賈平凹走了一條不同的路。他寫的小說不求好看,寫法上依賴細節,以細節的洪流來推動敘事。他的小說呈現出一種“日子的結構”的特點,以龐大的篇幅描述短暫的時間裏的生活,這種寫法在傳統的模子裏融入了現代性的思考。與此同時,賈平凹的小說表現了他對價值觀的反思。現代城鎮快節奏的發展是這個時代一種強硬的價值觀,它時刻摧毀着傳統中國田園的、封閉的價值觀,而小說正體現了對這種傳統價值觀的懷念。

吳俊認爲,賈平凹深諳中國傳統的散點透視法,《帶燈》以多個焦點呈現鄉土中國的變化,是最見文學功力的一種寫法。同時,賈平凹熟練地利用了中國文學傳統的“虛寫”與“實寫”手法,在虛實的轉換中使一部直面現實的充滿戲劇性的作品具有了空靈、飄逸的藝術品質。作品在拉開距離散點透視中體現了作家的價值立場,在烏托邦的一點微光中喻示着作家對現實的批判。

李雲雷認爲,《帶燈》顯示了賈平凹用情去面對尖銳現實和問題的拓展和努力。小說有兩點特別值得關注,一是容納了更多比較尖銳的社會問題,比如上訪、矽肺病、生態問題還有最後的鬥毆。二是有情感地去把握帶燈這樣一個人對待周圍人和事物的態度,不是用一種功利或者純理性的態度去面對。

李遇春認爲,賈平凹的小說是反抗時間的,它要求讀者回到屬於文學的空間去閱讀。小說就是閒聊,從情節流轉向生活流、細節流,並融入意識流的手法。帶燈的26封信就是意識流。因此《帶燈》是現代與傳統的融合,是對古典小說的創造性繼承,整合了傳統小說的敘事資源。

賈平凹說,《帶燈》不是要簡單地批判誰或肯定誰,是想把中國文化的東西表現出來,把中國文化背景下發生的事情表現出來,提供中國經驗,起碼在中國人走出這段困境的過程中提供一種“怎麼解決”、“怎麼辦”的經驗,同時在表達上注重中國味道,用淡淡的文字,寫濃濃的閱歷。

雷達(中國小說學會會長):確實沒有想到是以演講的形式,前天有人給我發短信說,大家一致推選我第一個發言,。我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在北京開會我經常第一個發言,其實呢,第一個發言有很大的風險,如果是一部比較淺陋比較直白的作品,這倒不要緊。如果遇到一部比較意蘊複雜的作品,就像《帶燈》這樣的作品,就很有可能出現發言失誤,給後面的人帶來誤導,所以它是有風險的。也沒想到,這一次的會,請到了全國批評界的這麼多精英,這個我真的沒有想到。那我就冒昧的說一些我自己對於《帶燈》的看法。

我主要談的是《帶燈》的思想價值,審美價值,創新點和不足。我覺得賈平凹《帶燈》仍然是一部直面當今農村現實,探討中國鄉土靈魂及其痛苦的一部作品。賈平凹的一系列鄉土作品是百科全書式的包容了處於現代轉型背景下的中國鄉村的政治經濟文化衝突的方方面面。就其關注生活的深度而言,我個人認爲在中國,對鄉土文化的關注,在目前找不到第二個人。無論從《高老莊》以來的《懷念狼》,《秦腔》,《古爐》直到這部《帶燈》。它深入了農民心中的深度和廣度,其信息量之豐富,人性較爲複雜,小說當中任務糾纏勾連的關係,以及家庭倫理和鄉土倫理的變遷及其豐富的。這是第一點。我覺得賈平凹的特點,他一般採用的是用一粒沙、一滴水來看這個大千世界。所以它是從民間的底層寫起,所以他總是從最細微處,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裏去發現我們時代非常重要的信息,釐清事態真相, 這就是他的特點。那麼《帶燈》還是沒有離開這個特點。

第二點就是賈平凹的作品,在他有限的時空裏面,他對人物的品質和人物的涵養有着非常細緻的描寫。它有大量的細節,涉及的`生活面比較廣,這就是我剛纔講的進入生活的內部。過去我們說,我這可能是一種比較傳統的評價方式,比如過去說,巴爾扎克在他的《人間喜劇》當中給出了我們一個法國社會的現實主義的歷史,我要借用與一下。賈平凹以他浩瀚的小說,也給了我們一個鄉土中國的現實主義歷史,在經濟學,社會學,風俗史方面提供了很多翔實的細節。賈平凹的這幅巨幅的畫卷,也是動態的,也是百科全書的。中國的鄉土農民是在不可挽回的式微中,解體中,就好像秦腔不管怎麼樣都很難融入現代生活一樣。從社會化的角度來看,解體是必然的。但從人文傳承來看,這又是令人感傷的。賈平凹的作品存在着這種對立性的矛盾,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還有一些文章認爲這個作品寫的很混沌,但是賈平凹的作品特點就是有一種混沌性,有一種豐富性。也有人說的寫的很不雅,很不尖銳,我不這樣認爲,我認爲他的作品的尖銳是很深的隱藏的,並不大聲疾呼,但是他觸及的問題很深刻。比如他的《帶燈》裏面,我們隨便舉一個例子,王后生牽頭帶領村裏人告狀然後遭到整個鎮政府的幹事的毆打,嚴刑拷打,那可以說是極其的悲慘。可是這個鎮的書記和鎮長又好像有一種,我不能保證民主,我要穩定的。我不能保證法治,但是我卻要做到清明的非常荒誕的一種思想。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真實。在對農民的告狀上,像踢一個石子一樣的把他踢開,遭到了那麼殘酷的對待。所以還能說他不尖銳麼?

另外我覺得賈平凹的這部作品也有一個理想主義的傾向,它主要強調內在的力量,主要就是塑造帶燈這樣一個人物,主要塑造她的人格之美,帶燈肯定無法改掉我們現實當中的很多問題,是一種很微弱的力量。但她也是一個自足的完美的理想,她可以自己發一點光,這是非常令人感動的。在這個作品裏面,對於帶燈的刻畫是兩個方面着手的,一個是寫她寫信,在信中,帶燈不僅勇敢而且勇於承擔責任,敢於愛。主要表現在一次特大的事故當中,她雖然已經滿身血,可還是在大聲得喊,不要讓兇手跑了,保護她最重要的那個人;在另一方面呢,她在這樣一個無法改變現實的環境當中,她只能把自己的精神,理想寄託在比如給元天亮寫信上。這個形象我覺得非常獨特,非常淒涼,美麗,感傷。但她是有理想的,我覺得賈平凹是目前中國作家敢於正面解釋巨大奇特而且難以理出時代頭緒的一個作家。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一個問題,我們處於這個時代但我們無法言說這時代。但賈平凹他是試圖這樣做的,目前中國作家最大的問題是失去了把握和解讀這個時代的能力,無法定性,於是只能捨棄整體,專注於局部的趣味;或者寫一些簡單的官場的小說。賈平凹懂得從細處入手,從底層寫起,他也面對着無法命名和無法把握的困惑,有時候停留在事件的本身,但他從未放棄從整體上把握與闡釋這個時代的希望,他是內含大氣和超越一般的人物,與就事論事的平面化敘述的寫作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指向這個方向。賈平凹的作品是有歷史意識的,因而也是可以立此存照的。我覺得我看《帶燈》的過程中間,經常想一個問題,就是賈平凹寫了這麼多年,近一千萬字,這種書寫的意義存在在哪裏?或者他的寫作的價值在哪裏?爲什麼它是時代所需的,是不可或缺的,我認爲呢,賈平凹的整個寫作過程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就是探索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就是求索世界背景下民族化寫作的書寫,或者是世界背景下的中國化的寫作,求索中國經驗的充分表達。今年我的《小說評論》發表一篇文章,是談莫言的,是中國傳統與世界潮流的混融,我用了一個詞,叫做混融。我這個文章後來被《新華文摘》轉載了,就是說,賈平凹做的也是這個路子,和莫言是不一樣的。賈平凹更偏重於中國經驗,賈平凹早有這個覺悟,不過他更加中國化,更加註重民族氣魄,借鑑西方的痕跡不是太明顯,主要是精神上的和哲學上的。所以我覺得他的探索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大家都說《帶燈》有很大的變化,其實有一種很重要的變化就是他語言風格的變化。比如這個裏面出現了漢魏風骨,魏晉風骨,讓我想起來《世說新語》裏面的很多簡明的,明快的,言簡意賅的,很短的句子就可以傳達的很深的意思的句子。你比如說,我看這個作品裏面,處處都覺得十分有趣,比如呢,寫帶燈晚上寫信,信裏面談到了涼快,由風涼話到了清涼話,再到了深涼,再到了滲涼,然後騎着摩托車,帶着墨鏡行走在水中,感覺到真是漂亮。這不是很有味麼?這不是可以當作很好的散文去讀麼?

最近,我不止一次的看到,現在有了大量的密集的新聞,像《帶燈》這樣的作品存在已經沒有意義,意思是說,關於農村基層的問題,常常見諸於報端,大家都知道了。於帶燈每天處理的這個綜治辦的事務非常相似。照這麼說,那麼有140個字的微博就夠了。博客也沒有作用了,報紙也沒有作用了,文章也沒有作用了,文學作品也沒有作用了。這是文學的存在意義問題,我現在啊,看這個電視臺,非常不滿意,滿臺的後宮戲,滿臺的潛伏戲,滿臺的被武俠化的抗日劇,但是我們很少看到有驚心動魄的,着力於表現當代生活的作品。我也看過不少的官場小說,我不想貶低所有的官場小說,但是我覺得我讀《帶燈》完全是兩個層次,我在裏面我覺得我是在讀情懷,讀人性的複雜,讀情感的微妙,讀人生的韻味,讀轉型時期社會生活的複雜,讀世態的多變,也是讀我的世界之外的世界。也可以說讀美文,讀漢語之美,這就是文學需要的問題,文學需要一個人學的內涵,文學的觀點大得很,堅決不是剛剛所說的,有了新聞,還要新聞幹什麼,不是這樣的。文學有文學的領域,很可惜的是,人們往往沒有耐心去進入文學的領域當中去體會,而恰恰我們這個時代是非常需要文學的,你像《帶燈》裏面所寫的這個世界,像賈平凹寫的,像馬拉車,雖然搖搖晃晃,可到底還是在走,那裏面的很多人是非常有趣的,比如那個鎮長,那個告狀戶王后生,還有爲了砂場而進行的殘酷的爭鬥,和鬥爭背後的極爲複雜的社會關係,是我們沒有辦法解決的。也是那些僅僅說看新聞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所解決不了的。這就是人性的複雜。即使賈平凹寫鎮政府的一次會餐,我都覺得很有趣味,有一次上級領導的視頻會,那裏面也是很有趣味的。

但是我覺得《帶燈》還是有一些不足的,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可能和別人不一樣。我看的時候,我特別看不慣帶燈總是給元天亮寫信,我覺得元天亮很具體,並且還是大官,省委常委,讓人覺得帶燈這麼高的精神境界怎麼還能看上大官,是不是一種非常世俗的,非常虛榮的東西。我覺得帶燈寫信的對象完全可以是一個戈多,完全可以是一個無名字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宣泄口,她每天悶得夠嗆,她每天寫日記都行。就是好散文,就是她情感的寄託。爲什麼要是元天亮呢,並且元天亮在本地的村人看來,是未修高速公路而保留下來的風水而產生的這麼一個人,這個人鼻子下的兩道特別長,是當大官的料;這個人走路內八字,像熊貓,所以是國寶。這個人每天抽菸,每天煙霧繚繞,因爲他屬龍,雲從龍,這個人一定要做大官。很逗,就給這個人寫信,怎麼可以。這個是我個人的看法。第二點,我覺得,平凹的《帶燈》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我承認,但說別說對於南方人,就是對於我這個本身就是西北人的人來看,還是太接近了。現在帶燈的情節線索肯定很集中,語言很明快,很簡潔,人物線索的處理,包括章節線索的處理也更加吸引人,但是整個的寫法還是我剛剛說的一粒沙的寫法,就是自下而寫的。就是過去金聖嘆批《水滸》的時候,一個叫自上而作,一個叫自下而作。自上而作就是高俅,自下而作那就是王進在延安府,它是一上一下,我覺得賈平凹完全具備了不只是從一粒沙寫的能力,也可以從上層,比如城鄉結合寫,甚至把國際的因素拉進來寫。可能我覺得這樣這個作品就更加有概括力,這只是我個人的幻想,我希望平凹可以寫出這樣的一部作品來,就更加了不起了。另外我覺得我也要提一點不足,我覺得平凹在這部作品裏面一直奉行的是中性的,不做評判的,客觀寫實的方式,就是讓生活自己去呈現, 就是生活本身的深刻性就是他的追求,不像有的作家,主觀追求,割裂生活,他的世界完全是他主觀架構的。巴爾扎克寫東西就和卡夫卡完全不一樣,卡夫卡的《城堡》不是寫現實當中存在的生活,是我的主觀對於現代人認識的困境寫的城堡,我覺得賈平凹的這個寫法裏面要不要有一個主體,更強烈的主體呈現出來,現在不是很多人說賈平凹的作品缺少鋒芒和思想的閃光麼?我也不太同意他們講的思想的鋒芒和閃光的外在的東西,但是作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穿透還是很重要的。在這個方面上呢,感覺還不夠。總的上說呢,《帶燈》是非常優秀的作品,但還是有一點過多的依賴了生活,精神上的還不夠,超越的還不夠,我的看法可能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想法,因爲我們這是一個研討會,那我就直率的說出來。好了,我的發言就這麼多。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