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樓前吹過散文

某一年,風經過這裏時一定迷了路,迷了路的風呻吟着,呼號着,叫囂着。以前它經常在這裏出出入入,左衝右突,愜意得很。卻不知有一年這地方發生了變化,一幢樓房擋住了風的去路,讓風以爲自己走錯了路,風在樓前樓後徘徊着尋找熟悉的參照物,嗚嗚嗚,嘶嘶嘶,呼呼呼,它用各種不同的聲音表達着迷惘、失望和抗議。但一切都已改變。

風從樓前吹過散文

我站在樓上遙想着前些年的這場改變,聽着風在樓下馬路上四處奔跑打聽的聲音,聽着風被這座樓房的牆壁撞回去的動靜,我就覺得奇怪,這麼多年了,風難道還沒發現改變,還沒找到出去的路?我這麼想的時候,秋天的一張落葉被風吹到半空中,搖搖擺擺不停舞動。

也許,風是從家鄉那裏吹過來的,是來找我的,它帶了鄉親們的問候。我看到,風自那茫茫無際的海面吹來,登上犬牙交錯的海灘,吹過黃土地和綠色的原野,經過我的家鄉,走到城市的邊緣,然後順着一絲絲道路和高樓之間的縫隙,尋找我的棲身地。我聽到風的招呼,伸長手臂,觸摸到了海水的鹹澀,田野的芳香和大地的土腥味。風從我的指間溜過去,留下了思念的滋味。

我的思緒逆風而行。我來到村莊,一扇忘記關上的院門,被風甩得噼啪直響。幾根稻草想越過門檻穿堂入室,風幫了它們的忙。老婦人支着遲鈍的耳朵,聽不到聲響。她張大迷糊的雙眼,看到了掃帚,拿起來隨手掃起地板。直到頭巾掉落,她才恍然,風已經侵入屋裏,風帶進來的塵埃和雨絲佔據了那地板,讓老婦人怎麼掃也掃不乾淨。

那個季節,風在大地上隨意奔跑。田裏的水稻成熟了,金黃的稻穗在輕吹的風裏舞蹈,像是鄉親們激動的心情。但風那麼調皮,那麼無知,它們越刮越猛,越玩越野,直到把所有的水稻全吹彎了腰,把所有的稻子都打趴在地上。風卻還嫌玩得不夠,喚來大雨,把農田的每一個角落都填滿了。當鄉親們從田裏把水稻扶起來把稻穀撈起來,汗水滴下來淚水流下來。我走過滿是殘磚破瓦、殘枝敗葉的村道,向田裏走去時,風早已經頑皮地跑遠了。村子裏滿是沉悶,天氣沉悶,人的心情沉悶。我在通往田裏的那條路上,看到了一座倒塌的房子,屋子被掩藏了幾十年的祕密,就那樣裸露在猛烈的陽光裏。

以後,風大概被人罵多了,有些轉變,變得乖巧了。雖然並不是乖孩子那麼聽話,但它們在村子裏不疾不徐地遊蕩着,把樹上的葉子輕輕吹拂,把院子裏晾着的衣服溫柔撫摸,把朝南的紅燈籠緩緩擺動。風依然被人罵着,因爲曬穀場上,人們等着來一場大一點的風揚穀,他們端着畚箕,傻傻站着,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和地面上那些剛打下來的夾着稻草、泥土的穀子,嘴裏咒罵着這鬼天氣。風被搞得無所適從。從此,它們迷糊了,到處奔跑詢問,到處瞎撞,想尋找一個最合適的表達方式。人們卻再也不願等待風的清醒,搬來巨大的鼓風機,自己製造風。

風從海面上過來,它們失去了在海面上的無拘無束,在有人的地方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它們每日每夜嘆息着,卻沒有找到知音。有時候,我聽到風在我的窗外,低聲訴說,大聲吶喊,想獲得我的理解。我卻聽不懂它們的話,鑽進被窩矇頭大睡。有時,我還會裝作認真地聽,雙手支着下巴趴在窗臺上,卻把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地方。

我在陽臺上觸摸從故鄉來的風時,才知道這麼多年來,風不僅在找我,它們還一定以爲我是它們的朋友,因爲只有我曾經聽過它們的說話。我爲當年欺騙了它們而有些羞慚。我聽到風爲我講述着一些被我忘記了的事情。春雷炸響時,風最先跑來報訊,告訴我們天氣暖了,該整田播種了。夏日裏,風竭盡全力想幫人們降降酷熱,還動員樹葉、流水跟它們一起幹。秋季裏,風吹散地上的'落葉,吹熟田裏的莊稼,風還提醒我們,天就要冷了,要記得加衣服。可就在寒冷的冬日,風纔想起自己。它們或許也感覺到了冷,一家一家地去敲門,希望有人收留給它們溫暖,但人們總是忽略了,風也因此日夜在門外低泣。

人就是這麼健忘,人就是這麼淺薄,總是隻看到風乾下的壞事,總是沒有認真想想,也許風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調皮又經常犯些小毛病。

風從樓前吹過,我聞到了熟悉的炊煙裏草木燃燒的味道,我聞到了熟悉的泥土那渾厚的腥味,我聞到了鄉村撲面而來的熱情。我逆着風放縱我的思緒,沿着風來的路去探訪久違的家鄉。可是我不知道,這風是那年把我家房頂的瓦片吹走的那陣,還是那天把我從橋上刮下河裏的那陣。是那個夏天幫奶奶揚穀的那陣,還是那個下午把鄰居的草房吹出熊熊大火的那陣。是吹折了我家龍眼樹的那陣,還是吹乾了我奔跑出來的汗水的那陣。也許是,也許不是。如果不是,大概是它的子子孫孫。

風從樓前吹過去,它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也許,它們急着去尋找跟我一樣從土地裏走出來的人,捎去家鄉人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