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你在我心裏散文

清明時節雨紛紛。打開車窗趴在窗前,感受着撲面而來的盈盈春雨,看着遠山的墨跡和近處新綠的青草把一切都裝點的玲瓏剔透,心緒不禁隨着溫柔重疊的丘陵一同起起伏伏。

風吹過,你在我心裏散文

在這條只有兩個車道的盤山小路上,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二十年,儘管高速公路、跨海大橋早已把這幾座海邊小城綁在了工業文明的鎖鏈上,但在內心深處,我還是願意爲它們保留一個永久的溫情自然的童話。走在這條狹窄崎嶇的小路上,我用我簡單固執的方式,緊握着那些被時光漸漸剝蝕的回憶,祭奠着我已經死去的青春年華。

七個多小時的車程,時隔整整一年的相見。

漸漸接近村子,四十年來千絲萬縷的回憶也像海浪一樣陣陣涌上心頭。40年前,春風春雨中,我誕生在這山谷懷抱的小村子裏;14歲,在一片桃花林中,在第一次認識了死亡的驚懼裏,我們安葬了我的奶奶;18歲,我隨父母離開故鄉,開始在外地生活;20歲,在無以復加的悲慟中,我們帶着我二奶奶的骨灰回到家鄉,把她安葬在了大奶奶的身旁。以後的二十年裏,我在生活和工作中奔忙,勞勞碌碌中,有了家庭,也有了孩子。但每年的清明,乘着紛飛的細雨,我總會獨自默默的踏上這條回家的路,去看望桃花林中給了我生命與愛的兩位奶奶。

剛剛下過雨的山路有些泥濘,我採了一束野花,順着前行人留下的腳印,向山坡另一側的桃林走去。雨後初霽,草色還帶有些清晨的寒意,我攏了攏外衣,極目遠眺,貪婪的想要把着大片大片的春色收入眼底。

幾個緩坡,幾個轉角,桃林便到了。這半坡的桃樹,幾乎沒有人打理,自然養育着它們,給它們以天地精華,也帶給山谷中勤勤懇懇的農人們一季又一季的芬芳與甜蜜。

我的兩個奶奶便葬在這片桃林的盡頭。一邊是青青的細草,一邊是暖暖的桃花,我想長眠地下的她們,也一定早已化作了山谷的精靈,攜來和風細雨,守護着這片她們所愛的土地。

我把野花放在奶奶的墳前。

躺在草地上,明媚的陽光溫暖着這半坡的青草,也溫暖着我的心。對面緩坡上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那是二奶奶生活過的地方。看着久經風吹雨打破敗不堪的小屋,過去的種種回憶再一次抑制不住的涌上心頭。我趕忙躺下,揉了揉鼻子,在眼淚流出之前閉上了眼睛。

二十年,二十個清明,我二十次躺在這裏,爲我生命的前五分之一追悔莫及。誰知二十年過去了,記憶襲來仍是鑽心的痛。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我和她——我的二奶奶,我們非親非故,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過去的四十年裏,她活着的時候始終愛着我,死了之後仍舊在愛着我;可我在她還健在的時候,卻用各種方式恨她、厭惡她、疏遠她,直到有一天,她走了,留給我一個埋藏了二十年的祕密,我才知道這輩子自己最虧欠的人是誰,最應該愛的人是誰。

從有記憶開始,我便有兩個奶奶,一個是我親奶奶,一個是山坡那邊小木屋裏的二奶奶。我不知道爲什麼我要叫那位奶奶,不知道她跟我家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爲什麼家裏人都對她那麼關心備至,總之從小到大,我一直被家人教育着,要把二奶奶像親奶奶一樣尊重和孝敬。

二奶奶精神有些不正常,經常一個人跑到村前的小河邊坐着哭,她對我雖然很好,但我總是有些怕她。二奶奶眼睛也不大好,據說是哭多了造成的,所以小時候,我總會一天三次被派去叫二奶奶到我家吃飯,也因爲這個,我不是很喜歡她。奶奶站在門前,對朝她跑來的我喊道:“回去拉着你二奶奶一塊走!”我嫌二奶奶說話慢吞吞還總是聽不清我的話,於是丟下她一溜煙跑進家門,二奶奶便在後面咯咯的笑道:“孩子,慢點跑,小心別摔倒!”這時我便更嫌惡她了。

二十七年前,我十二歲的時候,由於身體不方便,二奶奶離開了自己的小房子搬到了我家。記得那天上午,我和爸爸去幫二奶奶收拾東西,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那座小房子。二奶奶因爲一個人住,所以東西很少,除了幾件衣服被褥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具外,沒有什麼電器或是貴重物品,唯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牀頭陽臺上放着的一個精緻的小相框。相片中是奶奶和一個20歲左右的小夥子,兩人笑的很像,應該是母子。我擦去相框上一層薄薄的灰塵,看着那位年輕的小夥子,不知爲何,冥冥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是二奶奶的兒子嗎?他去哪裏了?二奶奶爲什麼沒有家人呢?以後的許多年裏,我經常問起這個問題,可從來沒有人回答過我,大家總是輕輕的摸摸我的頭,跟我說,讓我記得好好孝敬二奶奶。

就這樣,二奶奶徹底成了我家的一份子,我也不知爲何地越來越討厭她——也許是因爲在她那裏大家隱瞞了我太多祕密。吃飯時,奶奶總把最好的分給我和二奶奶,二奶奶再笑着把她碗裏的那份夾給我。我那時總是可笑的覺得她在討好我,因爲我到哪裏她總要跟着我,說是擔心我;媽媽讓我學着幹家務,她也總是不讓我動手;她眼睛不好,卻常常不顧手被扎到給我織毛衣織棉襖,而這一切都成爲家人教育我的契機,我便覺得她假惺惺,就是想讓我被訓,於是就更討厭她。

就是那個冬天,我奶奶開始沒有緣由的頭痛,後來次數漸漸增多,痛得也越來越厲害。春天一化冰,爸爸便陪奶奶去了醫院。就像夏天山谷中的暴雨,毫無徵兆的,我們被告知奶奶已經是腦癌晚期。

那天晚上,爸爸和兩個姑父在院子裏喝了一夜的酒,奶奶很坦然,反而安慰着大家,說自己一直命大,生我爸的時候醫生都說她活不下來了,可她就是硬挺過來,還生了個兒子,這次肯定也沒事。我當然相信,安安穩穩的睡了。可現在想想,那幾個夜晚,那樣突如其來的陰霾,我的家人,特別是再次經歷死亡的二奶奶,心中會是怎樣的絕望與悲哀。

奶奶是我家的精神支柱。她有文化,會識字,平和寬容,聰明能幹,她凝聚着我們這個小家庭,帶着我們走過戰爭,度過饑荒,和美平靜的生活着。我愛她,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我們家裏的每一個人都愛她,都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我們想盡各種辦法給奶奶治病。大人們上班,我要上學,所以一直是二奶奶照顧着奶奶。這樣戰戰兢兢地一年過去了,奶奶的病雖不見好轉,但也沒有惡化。這一年裏,二奶奶依然常到河邊哭,可回家後多了許多笑容。一年的時間裏,奶奶和二奶奶都一直在笑,她們的笑化開了我們許多的愁容,支撐着我們不放棄希望。

冬天再次來臨,那年我十三歲。一個料峭的寒夜,北風從樹林那端吹來,奶奶在家中暈倒了,手中的盤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在醫院的第三個夜晚,奶奶終於醒了過來,一直握着奶奶的手守在牀邊的我的二奶奶,也在奶奶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隨着一聲驚叫暈了過去。一瞬間,大腦中一片轟鳴,我一動都不會動的看着爸爸幾乎是一手把二奶奶托起,送到急診室。我厭惡我擔心她,厭惡自己突然發現跟我沒有什麼關係的二奶奶已經悄悄地在我心中佔據了很大的位置;我厭惡我看到奶奶生病的這一年來,她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消瘦了許多、蒼老了許多……但無奈的是,我確實對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噩耗接踵而至,二奶奶患了肺炎,奶奶的病也進一步惡化了。在那時的情況下,爲了給奶奶治病家裏已經是負債累累,再想不到湊錢的辦法了。因爲咽炎從不抽菸的爸爸開始抽菸,姑姑姑父們也整天不着家。我忘記了那些記憶中最痛苦的日子一家人是怎麼度過的,但我想即使時光倒退,奶奶的選擇也依舊不會改變。

那天夜裏,奶奶把我留在病房裏照顧着二奶奶,自己帶着爸爸媽媽還有姑姑、姑父們走出了病房。晚上的醫院一片死寂,安靜得讓人害怕,偶爾傳來幾聲啼哭,像是哪個留戀塵世的人被攝住了生命,激烈而恐懼。忘記過了多久,奶奶回來,讓我去找媽媽休息。從沒見過奶奶那樣的臉色,平和而蒼白,絕望而坦然。我腦袋昏昏沉沉的走出病房,被帶回家中。

之後的日子便像膠片電影播放機的輪軸一樣機械般的走着。第二天,奶奶也回家了。一個月後,二奶奶痊癒,奶奶拖着病體去醫院接她。之後,天氣轉暖,清明的時候,我奶奶留下兩句話,像預知了死亡一樣平靜的走了——把她葬在山坡的桃林邊;好好照顧我二奶奶。

小孩子因爲沒有習慣年華的老去,所以總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對生命和死亡產生許多懷疑。奶奶走後,我常常想象着,人死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人死後會是什麼樣子,對死亡產生了無限的恐懼。

這樣心情低落,惶惶忽忽的過了三年,我考上了省會的一所大學,全家人也搬到了城裏。我們搬走後,家裏再沒有人住在村裏,爸爸便讓二奶奶跟我們一起走。但二奶奶是不願意走的,老人們安土重遷,懷念舊情,我當然理解,可爸爸堅持一定要二奶奶一起走,爲此家人雖沒有大動干戈,背地裏卻偷偷的流了許多眼淚。

一個黃昏,我在院子裏澆花,窗子裏面忽然傳來一陣哭聲。我走近窗戶躲在牆角下。

“你們走吧。”二奶奶哽咽着,“我這麼一把年紀了,去那兒能幹什麼?只會給你們增加負擔。”

“媽您怎麼能這麼說呢……”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哭什麼啊,你們又不是把我扔了,是我自己不願意走的。”二奶奶吸一口氣,語氣更加溫柔地說道。

“媽,跟我們一起走吧,不一直照顧着您,我們的良心怎麼能安穩啊!”爸爸有些着急了,一連幾天精神和身體的疲憊與操勞,他的嗓子早已經啞了。

“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啊孩子!”二奶奶也哭了,但哭得很低沉,“建業還在這裏吶,你媽也還在這裏……你媽是爲我而死的……你讓我……讓我怎麼走得了啊……”

我愣住了,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奶奶窗臺上照片中那張年輕的臉。“媽,您爲了我媽的遺言,也要跟我們一起走啊!”爸爸也哭了,“建業弟弟的債我們一輩子都還不了,媽,我們還不了……所以……媽,您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多少年了,我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你們不欠我什麼!”二奶奶有些激動,“建業是自願的,當時的情況下他有那個責任……”她哭得更加悲慟了。

“媽……您別這麼說……您別這麼說啊媽……”媽媽有些泣不成聲了。

“走吧媽,看着您我們才過的.下去啊。”爸爸深切地說,“就算不爲了我們,您能放得下欣欣嗎?”

“……”奶奶沒有說話。

我心中錯雜不堪,再也聽不下去,跑出了院子。建業是誰?爸爸媽媽欠了二奶奶什麼債?二奶奶爲什麼說奶奶是爲她而死的?晚霞透露出凝重的血色,林子那邊吹來一陣陰冷的晚風,我隱約感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個被藏匿已久的巨大祕密。

晚上,三個人都沒有吃飯。睡前,我悄悄的的問媽媽:“媽,建業是誰啊?”

“你怎麼知道的!”媽媽像觸電一般抖了一下,用一種恐怖的眼神盯着我向我喊道。

“……我就是……就是從哪裏聽到過這個名字。”我害怕的小聲說着。

“你還知道些什麼?”媽媽顯得很緊張,我感到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沒有……我就只是知道這個名字。”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

“……”媽媽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從媽媽眼裏感到這樣強烈的壓迫感。

“他是我兒子,十五年前死了的兒子。”門吱呀的一聲,二奶奶緩步走了進來,眼角帶着淡淡的笑意。“快睡吧,快睡吧欣欣……”

媽媽愣愣的看着奶奶,然後低下頭,抽搐了幾下伏身哭了起來。二奶奶一手輕輕拍着媽媽的背,一手摸着我的頭,笑着對我搖搖頭。

“兒子?那是二奶奶的兒子?十五年前死了?可爲什麼媽媽會哭成那樣?爸爸爲什麼說虧欠了二奶奶?”我心裏驚懼着錯雜混亂的胡思亂想,疲憊中睡意襲來,我漸漸閉上眼睛。

“你們以爲瞞得住我嗎?”朦朦朧朧中,我聽到二奶奶的絮語,低沉而悲切,“姐姐總說欠了我的,你們欠了我什麼啊!什麼都沒欠!”

媽媽的哭聲又來了。

“我都知道,我聽見你們的話了。”二奶奶也哭了,但哭得很低,“姐姐是爲了給我治病,才放棄最後的治療不是嗎?她千不該萬不該……”

我心中驟然一緊,閉着眼睛繼續聽她們的對話。“媽您別這麼說,我媽都跟我們商量過了,這事怎麼能怪您呢?我媽說了這事不能怪您啊……”媽媽抽噎着。

“孩子,這麼多年來你們對我有恩啊,我放不下死在這裏的兩個人,放不下他們……”二奶奶使勁忍着不哭出聲來,可我卻再也聽不下去,猛然坐起身來,眼中含着淚死死盯着二奶奶。

“什麼叫奶奶爲了給您治病放棄了治療?!”我的聲音低沉陰暗,想起那個獨自留在病房的夜晚,想起病重的奶奶第二天毫無緣由的停止治療回家,想到回家還不到兩個月奶奶就就離了開我們,我心中突然明白了什麼。“奶奶爲了給您治病放棄了治療嗎?”

二奶奶很慌張,顫抖着拉着我。“欣欣你聽我說,我……”

她在向我辯解,她辯解就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一下子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委屈也不明白媽媽爲什麼要在身後生氣的喊我,想到爸媽都知道卻對我隱瞞的事實,想到我最親愛的奶奶一生都在教育我孝敬着的人最後居然害死了她,想到這麼多年來二奶奶在我家生活的日子,我對她漸漸敞開的心還有漸漸積累的感情,突然怒不可遏,恨透了這裏的每一個人。

我連夜收拾好行李,坐車來到火車站,在車站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學校。家裏人通過各種方式找過我,而我除了姑姑的一通電話以外誰也沒有理睬過。想着過去十八年我們與二奶奶一同度過的日子,雖然對她有許多不滿,但也總是相親相愛的,我們誰也沒有把她當做外人過,可她卻……我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

在那以後,二奶奶來學校找過我幾次,我總沒有見她,她送來的許多親手做的食物和衣服也被我原封不動的寄了回去。媽媽經常在電話裏哭着對我說奶奶的死不能怪她,我的做法會讓奶奶傷心的。媽媽說的真切,我也漸漸感到這似乎不能怪二奶奶,但想到一直以來對她的不滿,想到奶奶的死與她畢竟也有關聯,想到已經這樣恨了她這麼長時間,心中便總不願意答應媽媽回去看她一眼或者跟她通次電話。

兩年時間匆匆而過,我們在省城工作生活,二奶奶一人留在鄉下照看她心頭的兩座墳墓。兩年間爸媽幾乎每週回故鄉一趟,而我卻一次也沒有見過她。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那年我20歲。

得知二奶奶生病的時候,她已經在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裏住院了。我狠着心不去看她,心裏雖有些過意不去,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自尊心讓我就是不願爲自己兩年來的態度認錯。

一天下午體育課結束後,回宿舍翻看手機時發現竟有爸媽三十多個未接來電,突然間一種不詳的預感向我襲來。我直覺得披上外衣往醫院趕去,路上通話時,媽媽的哭聲印證了我的預想。二奶奶心臟病突發,下午過世了。

從小到大,不管經歷過什麼,甚至是奶奶去世的時候,我都沒有感到過如此的堂皇無措過——不知爲何,我感覺自己對不起她,不僅是因爲沒有見到她最後一眼,奶奶一直以來對我的期待、二奶奶身後神祕的故事以及二十年來積累的感情冥冥中給了我巨大的壓力。

一進醫院,濃烈的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向我襲來。一陣眩暈,我在大廳裏坐了下來——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去接受那個已經不在了的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不知道怎麼面對一直以來視二奶奶爲親生母親的爸媽,更不知道怎麼去面對我的奶奶。深呼一口氣,我向醫院盡頭的病房走去。

看多了電視劇裏這樣的場景——急診室內生死線上痛苦掙扎的病人,急診室外走來走去焦慮萬分的家人——卻不曾想過這場景會發生在我身上。唯一不同的是,屋裏的二奶奶已經走了。

媽媽坐在椅子上啜泣,爸爸不知去了哪裏。我輕輕走過去,在媽媽面前跪了下來——我懂得媽媽心中的失望和痛苦,我後悔萬分,後悔到連眼淚都不敢在媽媽面前流下來。媽媽擡起頭看着我,那是一雙幾天幾夜沒睡又哭腫了的眼睛,紅的可怕,也絕望的可怕。我的淚水奔涌出來。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攥着媽媽的手哭着連聲說道。

媽媽無力的摸摸我的頭,拉着我說:“走吧,去看你二奶奶最後一眼。”

隔着玻璃,二奶奶安詳的躺在病牀上。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身上佈滿陽光的味道。她帶着安樂而去,我很高興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不是在與痛苦爭鬥,我想,那大概是上天對她謙默認真的一生最後的獎賞。

桃瓣紛飛的日子裏,我們把二奶奶的骨灰帶回家鄉,埋葬在奶奶身旁。喧鬧的儀式結束後,我和媽媽躺在山坡傍晚的草地上,呼吸着空氣中爆竹的味道,心中安寧了許多。

“欣欣,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好嗎?”媽媽歪歪頭,輕輕地說道。

“恩。”我直覺的深吸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聽着。

“很久以前,一個小村子裏,住着一個年輕的寡婦。她很善良,也很勤快,雖然不識字,但賢惠又懂理,跟村子上的人也相處的很好。寡婦有個兒子,聰明伶俐,人見人愛。母子兩人就這樣相依爲命。寡婦年年日日的操勞着,掙錢供兒子讀書,由於過度勞頓,早早的長了皺紋、生了白髮。兒子知道母親的辛苦,從小就很聽話,18歲那年,成了村子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兒子畢業後,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在外努力打拼着。28歲那年,工作了五年的兒子用積蓄買了一套小房子,帶着已經訂了婚的女朋友回家接母親去城裏住。

寡婦在家鄉有個從小一起長大比她大七歲的姐姐,兩人以姐妹相稱,這麼多年來一直相互扶持着生活。姐姐也有個兒子,跟寡婦的兒子也是從小的玩伴,是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兒子回家那天去大姨家玩,晚飯後聽說河裏的蟹子很肥,便拿着手電筒,帶着哥哥剛剛三歲的小女兒,還有幾個從小熟識的同輩和小輩,一起去摸螃蟹。

晚上,上游被連季的雨水蓄滿的水庫開始放水,下游水也漸漸漲了起來。在岸邊獨自玩耍的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掉進了水裏,天很黑,大家用小型手電筒費力的照明,寡婦的兒子二話沒說一頭扎進水裏。水越來越大,撞擊着岸邊和草木石頭形成了小漩渦,慌亂中,小女孩終於被救了上來,寡婦的兒子卻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說着說着,媽媽已經流下了眼淚。深吸一口氣,她強忍着繼續說道:“兒子是寡婦唯一的希望,兒子死了,寡婦也變得精神不正常了。人們常看到她到河邊,對着河水痛哭,那悲傷的哭聲沒有人不被她打動,沒有人不爲她心痛嘆息。寡婦姐姐一家人都對寡婦懷着無法言語的愧疚和歉意,可寡婦從來沒有責怪過姐姐家的任何一個人。”

我轉過身去,緊緊閉着眼睛,用手捂着嘴,害怕哭出聲來,強烈的忍耐着卻不停的抽搐起來。

媽媽俯過身來輕輕拍打着我,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的落在我身上。我再也忍不住,爬起來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要瞞着我……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心中痛苦萬分,早已泣不成聲了。

“你二奶奶怕你活的有負擔,不讓我們說……她說你沒有錯,救你是你建業叔叔的責任。她說如果當時活下來的是建業叔叔,她良心不安也活不到現在。”媽媽忍住眼淚說到,“而你奶奶,是一生都在替你還這筆債啊……”

一切都明白了,那個相片裏的男子,那些二奶奶每天對着河水留下的眼淚,那些爸媽所說的一輩子都還不了的債,那些奶奶總讓我孝敬二奶奶的苦苦的教導……

“這不可能,你們在騙我!”我盯着媽媽,拼命的搖着頭,不願意也不敢相信。

“孩子,你二奶奶愛了你一輩子啊,也愛了我們一輩子,可我們連愛她的資格都沒有。”媽媽用手托住我的臉,盯着我說到,“那天晚上,你奶奶把我們叫出去,她知道家裏的境況,知道自己的病連用藥維持着生命的的機會都沒有了,你知道她對我們說了什麼嗎?‘是時候了,我多活了這麼多年,建業把命給了欣欣,我也該把命還給妹妹了……’她是爲了你才自願放棄了治療啊……”

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

她們用生命換來了我的幸福,我不僅對此一無所知,反而深深地傷害了她們!這十幾年來一直愛着我、用生命替我還債的奶奶在留戀又擔心着她所愛的一切中走了,這十幾年來一直在河邊哭着卻在我面前笑着、默默無聲地關懷着我的二奶奶也在我的誤解和怨恨中走了,而我卻還依然在我自己的世界裏堂堂正正、無所畏悔、桀驁不馴的活着!

我忘記了那天的夕陽是怎樣的嫵媚,忘記了那天的晚風是怎樣的親切溫柔,只記得二奶奶的那句話——“建業愛過的,我都會去愛”。

人們常常懷念着青春,並不是因爲青春有多麼的美好,而是在那些剛剛長大的日子裏,有着我們的無知與年少輕狂。曾經,我以爲我比任何人都活的認真過,激烈過,現在才發現,那些狂妄自大讓我反而忽視了身邊最珍貴的東西。

一直以來除了思念兒子,二奶奶唯一想的就是感謝我還活着,感謝我這麼健康快樂地成長,這不僅是因爲這麼多年來的真情,也是因爲這是兒子用生命換回來的,兒子愛着的,她也會一直愛着。

收起淚水,二奶奶悄無聲息地愛了我一輩子,而我卻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恨了她一輩子;而我的奶奶,替我揹負着心靈的譴責,默默地在我身後承擔起了所有的一切。這些不計代價的愛與生命的交換在過往的歲月中慢慢積累,慢慢沉澱,變成了我用一生都擔負不起的回憶與感念。

我就這樣被兩個女人愛着,她們的愛雖然悄無聲息,但卻貴重的讓我承受不起。二十年過去了,不惑之年的我依然迷惑的生活着,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去報答她們,只能緊緊的把她們記在心裏,永遠感謝着不會忘記。

風吹過,如果你還愛我,就請永遠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