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子與路雜文隨筆

我家在城區的偏西面,再往西北走一點,就上了義烏的高速。附近的路還算通達,交通工具多。但是,打車嫌貴;父母有事,也就不好意思再讓他們帶。公交車方便、便宜,汽車西站就在小區附近,坐公交車可算是一種合適的出行方式。

車輪子與路雜文隨筆

只是有一回等車時忽然落了傾盆大雨,連跑了五六輛車詢問是否路過影城後未果。最後還被好心的司機師傅告知,我所翹首企盼的那輛空調車剛剛駛出大門。眼看電影就要延誤,免不了要心灰意冷,心裏暗暗地記恨着,把車路記了個爛熟。

但前一班遠去的車總是我心中想坐的,只能放下攔車的手臂,喪氣地低頭打開滴滴。

那麼,回家找一找,總有能用的吧?電動車我並不熟悉,母親堅持電動車對我來說過於危險(“你還太小”與“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是一併被她掛在嘴邊的,我的年齡似乎是個不斷波動的數值),於是家裏的小電驢便在車庫裏吃灰。我現在提出要啓用並學會駕馭這笨重的坐騎,把電瓶充好,才發現這年歲已長的寶座已經跑不起來了。

家裏的自行車輪子氣癟下去,高中以後幾乎沒有再碰過,天藍的車身也蒙灰,鐵鏽爬上架子。倒騰一翻,或許還能用,但轉念一想,不過在家最後兩個月,又何必這樣折騰。

一旦懷有這樣的想法,家中的一切都陌生起來。父母一人一輛汽車,電動車、自行車便自然都歸我。但它們又確實不是我的,我不需要,父母也不需要。於是這兩樣東西雖然在車庫裏老老實實地吃灰,但已經是屬於“過去”的玩意了。

從此,我拿着張公交卡,開始滿城找公共車棚。

我到了夏天總是黑的,沒有防曬措施,反正總是能在冬日白回來。涼鞋帶、手錶帶和短袖短褲遮擋住最後一塊白淨的皮膚,脫了衣服看,黑白分明,像是豆腐攤上的嫩豆腐和豆腐乾放在一起待價而沽。八月份開始學素描,早上八點騎車去,倒是有段小路被樟樹遮得嚴嚴實實,路面沒有一絲陽光。

下了課騎車回來,一路上再無樹蔭。再掀開衣服來看,總是心裏“咯噔”一下:這陰影的線條太硬了,過渡的不好啊!

家的南面是一大片山區,已是城區的盡頭。路面由南向北成一個斜坡,全城的最低點就在西北方向不遠。往北騎一會兒,到十字路口,是這段路的低處了,車總是像流水一樣擠在此處。

自行車得意地借引力和慣性往下衝,按剎車時不禁要想,車也往低處流嗎。

要是沿環城北路往下,有一個好長的下坡,一路腳不必動,輪子快樂且自覺地向前滾。素描班在此路上,回家便時不時要停下蹬酸的兩腿,在太陽下咒罵。

多數時候是挑了東南方向的吳寧西路,這條路上醫院、學校和商場扎堆。那天我必然是去看電影或是看書,又或者和同學約了見面。這小城最擁擠吵鬧的市中心與老城區基本重合,劃出最容易與熟人偶遇的區域,基本就是最熱鬧的地方了。

幾十年前,除了一小片可算城區,外面都是黃土路和田地。父親跟我爬上東峴峯的山頂時,指着眼下的城,比劃出一個大概的位置,高高地看下去,真是一個小小的圈子,房子又擠又密。房屋向四周蜿蜒開,街道像蛛網一樣延伸開來,生出長長的觸手。

我有時騎在路上,不能想象身邊都是田地時是什麼樣子。小區後面倒也有一小片田沒拆,一棟棟小洋樓的背後盡是矮矮的土屋,爬上那一段上坡,心裏總是不舒服,看見一片苟延殘喘的過去的影子,像看見車庫裏的兩輛車。土路我見識過,回老家時連汽車都要顛簸,自行車一定不好騎,一塊小凸起便能把我放在車籃裏的包顛在地上。

偏不喜歡靠右騎行,有了機會,一定要在左道上。撲面而來的才令人難忘,色彩才鮮明。前天去報刊亭買雜誌,回家路上忽然有個漂亮的姐姐蝴蝶一般“撲”到我的面前。她一張娃娃臉,及肩的黑髮馴服地貼在腦後,穿淡色長裙,從我身側掠過。那美麗的面龐一直到我下車,才從眼前散去。

懷裏抱着孩子的母親、腳間放着工具的泥水匠,自然地望向我,又自然地路過我。跟在別人身後就不同,總是心中焦慮,想越過他,總在猜測他的下一個走位,怕擋了自己的路。

小時候學自行車,當然是先騎四個輪子的,騎得久了,父親悄悄地給我拆了一個輪子,我不甚在意,等到另一個輪子總是騰空飛起了,他又悄悄地拿去一個。我騎上去,搖搖晃晃的,提心吊膽。摔下來了,“哇——”的大哭。現在也不記得父親是怎麼哄我再騎上去的。那輛自行車到底是少了兩個輪子了。

呼嘯着從高處滑向低處時,我忽然在想,我身上是不是也少了兩個輪子呢,要是我是輛自行車,我現在少了什麼?

我是不是失掉了幼稚和冒失,抑或是將在兩個月後失去父母的陪伴?轉念一想,奇怪,爲什麼四個輪子的自行車不允許被大人騎呢,要是有人騎上了這樣一輛兒童車,總會遭人恥笑。自行車剛發明的時候,沒有四輪的`,傳入中國時也沒有四輪的。小腳姑娘們當時騎起自行車來也利索着呢。《畫圖日報》之“上海社會現象”記載“婦女亦腳踏車之敏捷”的配圖在歷史考試上坑了我許多次。“中國最早的自行車”,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大一小的兩個輪子。兩個輪子可算是自行車的核心配件了。

倘使我原本是輛自行車,多的兩個輪子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承載輪子的自然是路。路不單單要載輪子,還有鞋、柺杖、塑料袋、樹葉、雨水和陽光。

路名是頂重要的標識,弄不清楚自己在哪條路,就總有種迷失感。我像個異地遊客般,每每要騎去一個新地方,手機裏導航從不間斷。後來發覺,路名是很有趣的,於是不再有目的地尋找某個地方。要是不趕飯點,便頂着大太陽,瞅哪條小路自己還未涉足,腳下一踩便進去了,左右還能靠導航拐回家。

在那車流匯聚的路口向北打彎,進入瞭望江南路。此路直通江邊,剛騎上去時我認爲過了江便該叫“望江北路”,結果騎過一個路口,導航叫:“您已進入望江北路。”

我剎了車,很茫然。什麼,這已經是“北路”了?

回家後依然很困惑,只能查地圖,發現路口有個望江閣,已經建了“望江新苑”。過此小區,後邊就是望江北路。想來這望江閣應該算是一處價格不菲的江景房。

另有一個有趣的亭子叫“接官亭”,已經被改建成西山公園的大門口。門口正對着一條筆直的路,約有四百米長,過了接官亭新村的池塘,那路才彎起來,接進大路里去。這麼長又筆直的一條寬路,在村子的規劃裏相當少見。據說過去當官的人要從接管路走過一遭,走到接官亭,接受職務。

還有市區的“西街”“東街”“南街”。小時候經常要聽母親說,我們今天去“南(ne)街(ga)”,就知道是去買大商場新衣服、買家裏下個星期的儲備糧,我就可以乘機去一趟南街上的新華書店,書店旁有三個小小的報刊亭,書店的雜誌或是漫畫單行本斷了貨,再去這三家找一遍,絕不會空手而歸。“南街”在記憶裏總是象徵着擁擠車輛和購物車,是溫暖的煙火氣,象徵着幼時喜愛的新書未拆封的氣味。

稍大一點,母親去做面膜,就把我一個人放在南街的書店裏,很放心,因爲我一進書店,便絕不會挪窩,挪也不會挪太遠,最多是路邊的三個報刊亭來回跑罷了。

後來書店搬過一個街道,三個報刊亭全關了。我想不通是爲什麼。

這三條街,都是老街了,路兩側的香樟樹高大,兩側的樹葉相互交錯,親暱地摩挲着彼此的綠葉,路面上無論何時都涼爽。我愛從西街穿過,各種小吃店從西門菜場向兩側延伸開,永遠熱鬧。

到一個路口,路口處是老的市政府,這三條街便是以前的市政府爲中心命名的。再往前,就是東街,向南走的那條,自然就是南街。當我在記憶裏搜刮“北街”的記憶時,發現再前面一點,向北的那條路不叫北街,地圖上標明瞭呢,“解放路”。

到了解放路,十字街也很近了。我很怕這條街,小學時在十字街附近的奧數班裏學算術。現在那棟很高的老式居民樓已經拆掉了,我到了那附近,還能記起穿過老樓昏暗的樓梯上樓,推開老師家門的那個片刻。爺爺在我身後推我,不讓我跑了,總是向我承諾:下了課,去十字街給你買東西吃。

隨筆之所以快樂,是因爲我可以不斷地調整與添加臨時記起的東西。我的日記也寫的這樣雜亂,多數時候想起什麼便寫下什麼。事情我是不喜歡寫的,我喜歡寫一件事裏的一小部分,一條路上的一朵小花纔是我最喜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