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故事第137篇:樹精The Dryad

引導語:關於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大家知道他的《樹精》?下面就是小編收集的中英文版本,我們一起閱讀學習。

安徒生童話故事第137篇:樹精The Dryad

我們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覽會。

我們現在就到了!這是一次飛快的旅行,但是並非憑藉什麼魔力而完成的。我們是憑着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車去的。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童話的時代。

我們現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個大旅館裏面。整個的樓梯上都裝飾着花朵;所有的梯級上都鋪滿了柔軟的地毯。

我們的房間是很舒服的;陽臺的門是朝着一個寬大的廣場開着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們乘車子同時到來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輕的大慄樹,長滿了新出的嫩葉子。它的春天的新裝是多麼美麗啊!它穿得比廣場上任何其他的樹都漂亮!這些樹中有一棵已經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樹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連根都拔起來了。在它過去立着的那塊地方,這棵新的粟樹將會被裁進去,生長起來。

到目前爲止,它還是立在一輛沉重的車子裏。是這輛車子今天從許多裏以外的鄉下把它運進巴黎來的。在這以前,有好幾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櫟樹旁邊。一位和善的老牧師常常坐在這棵櫟樹下,講故事給那些聚精會神的孩子們聽。這棵年輕的慄樹也跟着他們一起聽。住在它裏面的樹精那時也還不過是一個孩子。她還記得這樹兒童時代的情景。那時它很小,還沒有草葉或鳳尾草那麼高。這些草類可以說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慄樹卻在不斷地生長,每年總要增大一點。它吸收空氣和太陽光,喝着露水和雨點,被大風搖撼和吹打,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歡自己的生活和環境、太陽光和鳥兒的歌聲。不過她最喜歡聽人類的聲音。她懂得人類的語言,也同樣懂得動物的語言。

蝴蝶啦、蜻蜓啦、蒼蠅啦——的確,所有能飛的東西都來拜訪她。他們到一起就聊天。他們談論着關於鄉村、葡萄園、樹林和帶花園的皇宮——宮裏還有一個大花園——這類的事情。皇宮的花園之中還有溪流和水壩。水裏也住得有生物,而且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在水裏從這裏飛到那裏。它們都是有知識、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們不說話,因爲它們非常聰明。

曾經鑽進水裏去過的燕子談論着美麗的金魚、肥胖的鯽魚、粗大的鱸魚和長得有青苔的老鯉魚。它把它們描寫得非常生動,但是它說:“最好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不過樹精怎樣能看到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麗的風景和忙碌的人間活動——她也只能滿足於這些東西了。這是很美麗的事情。不過最美麗的事情還是聽那位老牧師在株樹下談論法蘭西和許多男人和女人的偉大事蹟——這些人的名字,任何時代的人一提起來就要表示欽慕。

樹精聽着關於牧羊女貞德①的事情和關於夏洛·哥戴②的事情。她聽着關於遠古時代的事情——從亨利四世和拿破崙一世,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天才和偉大的事蹟。她聽着許多在人民心裏引起共鳴的名字。法蘭西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國家,是一塊撫育着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村裏的孩子聚精會神地聽着;樹精也聚精會神地聽着。她像別的孩子一樣,也是一個小學生。凡是她所聽到的東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動着的浮雲中看出具體的形象。

白雲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畫冊。

她覺得住在美麗的法國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覺得鳥兒和各種能飛的動物都比她幸運得多。甚至蒼蠅都能向周圍看得很遠,比一個樹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國是那麼廣闊和可愛,但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個片段。這個國家是一個世界,有葡萄園、樹林和大城市。在這些東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麗,最偉大的了。鳥兒可以飛進它裏面去,但是她卻不能。

這些鄉下孩子中有一個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破爛的衣服,非常窮苦,但是她的樣子卻非常可愛。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歡用紅花編成花環戴在她的黑髮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師說。“可憐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會毀滅!”

但是她卻去了。

樹精常常想念着她。的確,她們倆對這個偉大的城市有同樣的嚮往和渴望。

春天來了;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兩年過去了。

樹精所住的這棵樹第一次開出了慄花,鳥兒在美麗的陽光中喃喃地歌頌這件事情。這時路上有一輛漂亮的馬車開過來了。車裏坐着一位華貴的太太。她親自趕着那幾匹美麗的快馬,一個俊秀的小馬車伕坐在她的後面。樹精認出了她,那個老牧師也認出了她。牧師搖搖頭,惋惜地說:

“你到那兒去!那會帶給你損害呀!可憐的瑪莉啊!”

“她可憐嗎?”樹精想。“不,這是一種多麼大的改變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這是因爲她到了一個迷人的城市才改變得這樣。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華富貴的環境中去!當我在夜裏向我所知道的這個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時候,我只見它射出光來,把天空的雲塊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黃昏,每天夜裏,樹精都向那個方向望。她看見一層充滿了光的薄霧,浮在地平線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見它了;她看不見顯示着這城的形象和歷史的那些浮雲。

孩子喜歡自己的畫冊;樹精喜歡自己的雲世界——她的思想之書。

沒有云塊的、酷熱的夏日的天空,對她說來,等於是一本沒有字的書。現在一連有好幾天她只看到這樣的天空。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一連串悶人的日子,沒有一點風。

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過去了一樣,都垂下了;人也是這樣。後來雲塊出現了,而且它出現的地方恰恰是夜間光彩的霧氣所籠罩着的地方:這是巴黎。

雲塊升起來了,形成一整串連綿的山脈。它們在空中,在大地上飛馳,樹精一眼都望不着邊際。

雲塊凝結成爲紫色的龐大石塊,一層一層地疊在高空中。閃電從它們中間射出來。“這是上帝的僕人,”老牧師說。接着一道藍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陽似的光——出現了。它射穿石塊;於是閃電打下來,把這株可敬的老株樹連根劈成兩半。它的頂裂開了,它的軀幹裂開了;它倒下來,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擁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個王子誕生時向天空和全國所放的炮聲,怎樣也趕不上這株老株樹死亡時的雷轟。雨水在向下流;一陣清新的和風在吹。暴風雨已經過去了;處處都籠罩着禮拜日一樣的寧靜氣氛。村裏的人在這株倒下的老株樹周圍聚集起來。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師說了幾句讚美它的話;一位畫家把這株樹繪下來。留作最後的紀念。

“一切都過去了!”樹精說,“像那些雲塊一樣過去了,再也不回來!”

老牧師不再來了,學校的屋頂塌下來了,老師的坐位也沒有了,孩子們也不再來了。但是秋天來了,冬天來了,春天也來了。在這些變換的季節中,樹精遙遙地向遠方望——在那遠方,巴黎每夜像一層放光的薄霧似的,在地平線上出現。火車頭一架接着一架、車廂一串接着一串,時時刻刻地從巴黎開出來,發出隆隆的吼聲。火車在晚間和半夜開行,在早晨和白天開行。世界各國來的人,有的鑽進車廂裏去,有的從車廂裏走出來。一件世界的奇觀把他們吸引到巴黎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奇觀呢?

“一朵藝術和工業的美麗之花,”人們說,“在馬爾斯廣場的荒土上開出來了。它是一朵龐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們學習到關於地理和統計的知識,瞭解到各行師傅的技術,把我們提高到藝術和詩的境地,使我們認識到各個國家的面積和偉大。”

“這是一朵童話之花,”另外有些人說,“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綠葉鋪在沙土上,像一塊天鵝絨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現出它的一切美麗。秋天的風暴把它連根帶葉全部都掃走了。”

軍事學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時的戰爭演習場。這一片土地沒有長草和糧食。它是從非洲沙漠裏割下來的一塊沙洲。在那個沙漠上,莫甘娜仙女③常常顯示出她的奇異的樓閣和懸空的花園。現在這塊馬爾斯廣場顯得更美麗,更奇異,因爲人類的天才把幻景變成了真實。

“現在正在建築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宮④,”人們說。“每過一天,每過一點鐘,它就顯露出更多和更美麗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種色彩把那些無窮盡的大廳裝飾得非常漂亮。“沒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機器館”裏動着它的鋼鐵的四肢。鋼鐵製成的、石頭雕成的和手工織成的藝術品說明了在世界各個國家所搏動着的精神生活。畫廊、美麗的花朵、手藝人在他們的工作室裏用智慧和雙手所創造出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在這兒陳列出來了。古代宮殿和沼澤地的遺物現在也在這兒展覽出來了。

這個龐大的、豐富多彩的展覽,不得不復製成爲模型,壓縮到玩具那麼大小,好使人們能夠看到和了解它的全貌。

馬爾斯廣場上,像個巨大的聖誕餐桌一樣,就是這個工業和藝術的阿拉丁之宮。宮的周圍陳列着來自世界各國的展品:每個民族都能在這兒找到一件令他們想起他們的國家的東西。

這兒有埃及的皇宮,這兒有沙漠的旅行商隊。這兒有從太陽的國度來的,騎着駱駝走過的貝杜因人⑤,這兒有養着草原上美麗烈馬的俄國馬廄。掛着丹麥國旗的、丹麥農民的茅屋,跟瑞典達拉爾的古斯達夫·瓦薩時代⑥的精巧的木雕房子,並排站在一起。美國的木房子、英國的村屋、法國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戲院都很藝術地在一起陳列了出來。在它們中間有清新的綠草地、清澈的溪流、開着花朵的灌木叢、珍奇的樹和玻璃房子——你在這裏面可以想象你是在熱帶的樹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從大馬士革運來的,在屋頂下盛開着的花朵,多麼美的色彩!多麼芬芳的香氣!人工造的鐘乳石巖洞裏面有淡水湖和鹹水湖;它們代表魚的世界。人們現在是站在海底,在魚和珊瑚蟲的中間。

人們說,這一切東西現在馬爾斯廣場都有了,都陳列出來了。整羣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馬車裏,都在這個豐盛的餐桌上移動,像一大堆忙碌的螞蟻一樣。一般人的腿子是無法支持這種疲勞的參觀的。

參觀者從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來。裝滿了客人的輪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在塞納河上開過去。車子的數目在不斷地增加,步行和騎馬的人也在不斷地增加。公共馬車和電車上都擠滿了人。這些人羣都向同一個目的地匯聚:巴黎展覽會!所有的入口都懸着法國的國旗,展覽館的周圍則飄揚着其他國家的國旗。“機器館”發出隆隆的響聲;塔上的鐘聲奏起和諧的音樂。教堂裏有風琴在響;東方的咖啡館飄出混雜着音樂的粗嘎的歌聲。這簡直像一個巴別人的王國,一種巴別人的語言⑦,一種世界的奇觀。

一切的確是這個樣子——關於展覽會的報道是這樣說的。誰沒有聽過這些報道呢?所有這兒一切關於這個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蹟”的議論,樹精都聽到過。

“你們這些鳥兒啊,飛吧!飛到那兒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告訴我吧!”這是樹精的祈求。

這種嚮往擴大成爲一個希望——成爲生活的一箇中心思想。於是在一個靜寂的夜裏,當滿月正在照着的時候,她看到一顆火星從月亮上落下來了。這火星像一顆流星似地發着亮。這時有一個莊嚴、光芒四射的人形在這樹前出現——樹枝全在動搖,好像有一陣狂風吹來似的。這人形用一種柔和而強有力的調子,像喚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審的末日號角一樣,對她說:

“你將到那個迷人的城市裏去,你將在那兒生根,你將會接觸到那兒潺潺的流水、空氣和陽光,但是你的生命將會縮短。你在這兒曠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連串的歲月,將會縮爲短短的幾個季節。可憐的樹精啊,這將會是你的滅亡!你的嚮往將會不斷地增大,你的渴望將會一天一天地變得強烈!這棵樹將會成爲你的一個監牢。你將會離開你的住處,你將會改變你的性格,你將會飛走,跟人類混在一起。那時你的壽命將會縮短,縮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麼長——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將會熄滅,這樹的葉子將會凋零和被吹走,永遠再也不回來。”

聲音在空中這樣響着,引起迴音。於是這道強光就消逝了;但是樹精的嚮往和渴望卻沒有消逝。她在狂熱的期盼中顫抖着:

“我要到這個世界的名城裏去!”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的生命開始了。它像密集的雲塊;誰也不知道它會飄向什麼地方去。”

在一個灰色的早晨,當月亮發白、雲塊變紅的時候,她的願望實現的時刻到來了。諾言現在成爲了事實。

許多人帶着鏟子和槓子來了。他們在這樹的周圍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於是一輛馬拉的車子開過來了。這樹連根帶土被擡起來,還包上一塊蘆蓆,使它的根能夠保持溫暖。接着,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車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這個法國的首都,世界的名城裏長大。

在車子最初開動的一瞬間,這棵慄樹的枝葉都顫抖起來。樹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顫抖起來。

“去了!去了!”每一次脈搏都發出這樣一個聲音。“去了!去了!”這是一個震盪、顫抖的迴響。樹精忘記了對她的故鄉、搖動的草兒和天真的雛菊告別。這些東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們上帝花園裏的一位貴婦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鄉的公主。

慄樹坐在車子上,用它的枝子點頭表示“再會”和“去了”的意思。樹精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是夢想着將要在她眼前展開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沒有任何充滿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沒有任何充滿了熱情的靈魂,會像她動身到巴黎去時那樣,是那麼地思緒萬端。

“再會!”成爲“去了!去了!”

車輪在不停地轉動着;距離縮短了,落在後面。景色在變幻,像雲塊在變幻一樣。新的葡萄園、樹林、村莊、別墅和花園躍人視線,又消逝了。慄樹在向前進,樹精也在向前進。火車彼此在旁經過或彼此對開。火車頭吐出一層煙雲。煙雲變成種種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縮影——火車離開了的和樹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圍的一切知道、同時也必須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覺得,她所經過的每一棵樹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時懇求她說;“把我帶去吧!把我帶去吧!”每一株樹裏面也住着一位懷着渴望心情的樹精。

真是變幻莫測!真是急駛如飛!房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煙囪一個接着一個,一排接着一排,羅列在屋頂上,像許多花盆一樣。由一碼多長的字母所組成的字,繪在牆上的圖畫,從牆腳一直伸到屋檐,射出光彩。

“巴黎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呢?我什麼時候纔算是到了巴黎呢?”樹精問着自己。

人越來越多了,鬧聲和噪音也擴大了。車子後面跟着車子,騎馬的人後面跟着步行的人。前後左右全是店鋪、音樂、歌聲、叫聲和講話聲。

坐在樹裏的樹精現在來到了巴黎的中心。這輛沉重的大馬車在一個小廣場上停下來。廣場上種滿了樹。它的周圍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個窗子都有一個陽臺。陽臺上的人望着這棵新鮮年輕的慄樹;它現在被運來,而且要栽在這裏,來代替那棵連根拔起的、現在倒在地上的老樹。廣場上的人們,帶着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靜靜地望着這代表春天的綠色。那些剛剛冒芽的老樹,搖動着它們的枝葉,對它致敬:“歡迎!歡迎!”噴泉向空中射着水,水又嘩啦嘩啦地落到它寬廣的池裏。它現在叫風兒把它的水點吹到這新來的樹上,作爲一種歡迎的表示。

樹精感覺到,她的這株樹已經從車子上被擡下來了,而且被栽在它未來的位置上。樹根被埋在地裏,上面還蓋了一層草土。開着花的灌木也像這株樹一樣被栽下來了;四周還安放了許多盆花。這麼着,廣場的中央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那株被煤煙、炊煙和城裏一切足以致命的氣味所殺死了的、連根拔起的老樹,現在被裝在馬車上拖走了。民衆在旁邊觀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着新栽的樹上的綠葉。至於我們講這個故事的人呢,我們站在陽臺上,俯視着這株從鄉下新鮮空氣中運來的年輕的樹。我們像那個老牧師一樣,也很想說一聲:“可憐的樹精啊!”

“我是多麼幸福啊!多麼幸福啊!”樹精說。“但是我卻不能瞭解,也不能解釋我的這種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

周圍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牆上映着陽光。牆上貼滿了招貼和廣告。人們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輕車和重車從旁邊開過去。公共馬車,像擠滿了人的、移動着的房子,也嘩啦嘩啦地開過去了。騎在馬上的人向前馳騁;貨車和馬車也要求有同樣的權利。

樹精想:這些擠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馬上走開,或者變成像天上雲塊那樣的東西浮走,以便讓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東西呢?她要看看聖母院、萬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着許多觀衆來參觀的奇蹟。

可是這些房子卻一動也不動。

天還沒有黑,燈就已經亮起來了。煤氣燈光從店鋪裏和樹枝間隱隱地射出來。這跟太陽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來了——和樹精在故鄉所看到過的一樣的星星。她感到一陣清涼的和風從星星上吹來,她有一種崇高和強壯的感覺。她覺得她有一種力量,可以洞察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可以感覺到樹根的每一個尖端。她覺得她活在人的世界裏,人的溫和的眼睛在望着她,她的周圍是一片鬧聲和音樂,色彩和光線。

從一條側街裏飄來管樂和手風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這是叫人歡樂和享受生活的音樂。

這是鼓舞人、馬、車子、樹和房子跳舞的音樂——如果他們能跳舞的話。樹精的心裏有一種狂歡的感覺。

“多麼幸福啊!多麼美啊!”她快樂地高呼着。“我現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繼續到來的新的日子,帶來同樣的景象,同樣的活動和同樣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變幻,但同時又都是一樣。

“現在我認識這廣場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認識這兒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個陽臺和店鋪。我被安放在這裏一個侷促的角落裏,弄得一點也看不見這個莊嚴偉大的城市。凱旋門、林蔭路和那個世界的奇觀在什麼地方呢?這些東西我一點也沒有看到!我被關在這些高房子中間,像在一個囚籠裏一樣。這些房子我現在記得爛熟:這包括它們牆上寫的字、招貼、廣告和一切畫出來的糖果——我對這些東西現在沒有任何興趣。我所聽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呢?我是爲了那些東西到這兒來的呀!我把握了、獲得了和找到了什麼呢?我仍然是像從前那樣在渴望着。我已經觸覺到了一種生活,我必須把握住它,我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必須走進活生生的人羣中去。在人羣中跳躍;像鳥兒一樣飛,觀察,體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我寧願過半天這樣的生活,而不願在沉悶和單調中度過一生——這種生活使我感到膩煩,感到沉淪,直到最後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雲塊,像生活的陽光一樣有光彩,像雲塊一樣能夠看見一切東西,像雲塊一樣運行——運行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這是樹精的嘆息。這嘆息聲升到空中,變成一個祈禱:

“請把我一生的歲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當於一個蜉蝣的半生的時間!請把我從我的囚籠中釋放出來吧!請讓我過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間,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這種大膽和對生活的渴望會招致懲罰都可以!讓我獲得自由吧,哪怕我的這個屋子——這棵新鮮而年輕的樹——萎謝、凋零、變成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都可以!”

樹枝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通過它的每一片葉子,使它顫抖,好像它裏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陣狂風在樹頂上拂過去;正在這時候,一個女子的形體出現了——這是樹精。她坐在煤氣燈照着的。長滿了綠葉的枝子下面,年輕而又美麗,像那個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曾經對這個瑪莉說過:“那個大城市將會使你毀滅!”

樹精坐在這樹的腳下。坐在她屋子的門口——她已經把她的門鎖了,而且把鑰匙也扔掉了。她是這麼年輕,這麼美麗!星星看見了她,對她眨着眼睛!煤氣燈看見了她,對她微笑,對她招手!她是多麼苗條,但同時又是多麼健康啊!她是一個孩子,但同時又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綢子一樣柔和,像樹頂上的新葉一樣碧綠。她的棕色頭髮上插着一朵半開的慄樹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她就跳起來,用羚羊那種輕快的步子,繞過牆腳就不見了。她跑着,跳着,像一面在太陽光裏移動着的鏡子所射出的光輝。如果一個人能夠仔細地觀察一下看出實際的情況,他將會感到多麼奇異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體的色調,就會隨着她所在的地方的特點和射在她身上的燈光的顏色而變換。

她走上了林蔭大道。路燈、店鋪和咖啡館所射出的煤氣燈光形成一個光的大海。年輕而瘦削的樹在這兒成行地立着,各自保護着自己的樹精,使她不要受這些人工陽光的損害。無窮盡的人行道,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餐廳:桌子上擺着各種各樣的食品——從香擯酒和蕁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這兒還有花、繪畫、雕像、書籍和各種顏色布料的展覽。

她從那些高房子下邊的人羣中,向樹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駛的馬車,單馬拉着的篷車、轎車、公共馬車、出租馬車,騎馬的紳士和前進的軍隊合起來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簡直是等於冒生命的危險。一會兒燈光變藍,一會兒煤氣燈發出強烈的閃亮,一會兒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射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的確,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馬路!

這兒有柔和的意大利音樂,有響板伴奏着的西班牙歌曲。不過那淹沒一切的巨大響聲是一個八音盤所奏出的流行音樂——這種刺激人的“康康”音樂⑧連奧爾菲斯⑨也不知道,美麗的海倫⑩簡直沒有聽見過。如果獨輪車能夠跳舞的話,它恐怕也要在它那個獨輪子上跳起舞來了。樹精在跳舞,在旋轉,在飄蕩,像陽光中的蜂鳥⑾一樣在變換着顏色,因爲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內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來。

像一棵從根拔斷了的鮮豔的蓮花在順水飄流一樣,樹精也被這人潮捲走了。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變出一個新的形狀;因此誰也沒有辦法追隨她,認出她,甚至觀察她。

一切東西像雲塊所形成的種種幻象,在她身旁飄過去了,但是一張張面孔,哪一個她也不認識:她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來自她故鄉的人。她的思想中亮着兩顆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瑪莉——可憐的瑪莉!這個黑髮上戴着紅花的、衣衫檻樓的孩子,她現在就在這個豪華富貴、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裏,正如她坐在車子裏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櫟樹的`時候一樣。

是的,她就在這兒——在這兒震人耳鼓的鬧聲中。可能她剛剛纔從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馬車裏走出來呢。這些華貴的馬車都有穿着整齊制服的馬伕和穿着絲襪的僕役。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服裝華麗的貴婦人。她們走進敞着的格子門,走上寬闊的、通向一個有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的高梯。可能這就是“世界的奇觀”吧?瑪莉一定在這兒!

“聖母瑪莉亞!”裏面有人在唱着聖詩,香菸在高大的、色彩鮮明的、鍍金的拱門下繚繞,造成一種昏暗的氣氛。

這是瑪德蘭教堂。

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穿着最時興的料子所做的黑禮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地走過。族徽在用天鵝絨精裝的祈禱書的銀釦子上射出來,也在綴有貴重的布魯塞爾花邊的芬芳的絲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壇面前靜靜地跪着祈禱,有些人在向懺悔室走去。

樹精感到一種不安和恐懼,好像她走進了一個她不應該插足的處所似的。這是一個靜寂之家,一個祕密的大殿。一切話語都是用低聲、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來的。

樹精把自己用絲綢和麪紗打扮起來,在外表上跟別的富貴女子沒有兩樣。她們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樣,也是“渴望”的產兒呢?

這時空中發出一個痛苦的、深沉的嘆息聲。這是由懺悔室那個角落傳來的呢,還是由樹精的胸中發出來的?她把面紗拉下一點。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菸——不是新鮮的空氣。這兒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無休無止地飛翔吧!蜉蝣是沒有休息的。飛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來了;她是在噴泉旁的耀眼的煤氣燈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淨在這兒流過的、無辜的鮮血。”

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多外國人站在這兒高聲地、興高采烈地談論着。在那個神祕的深宮裏——樹精就是從那裏來的——誰也不敢這樣談話。

一塊大石板被翻起來了,而且還被豎起來了。她不瞭解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層的一條寬路。人們從明亮的星空,從太陽似的煤氣燈光,從一切活躍的生命中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害怕這情景!”站在這兒的一個女人說。“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願意看那兒的綺麗的景象!請陪着我吧!”

“要回去!”男人說。“離開了巴黎而沒有看這最稀奇的東西——一個人憑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創造出來的、現代的真正奇蹟!”

“我不願意走下去,”這是一個回答。

“現代的奇蹟!”人們說。樹精聽到了這話,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經達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層的人口就在這兒。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事情,但是現在她卻聽到了,看到許多外國人朝下面走。於是她就跟着他們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鐵做的,既寬大,又便利。下面點着一盞燈,更下面一點還有另一盞燈。

這兒簡直就是一個迷宮,裏面有數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長廊,彼此交叉着。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這兒都可以看得見,好像是在一個模糊的鏡子裏一樣。你可以看到它們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個門牌——它的牆基伸到一條石鋪的、空洞的小徑上。這條小路沿着一條填滿了泥巴的寬運河伸展開去。這上面就是運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懸着網一樣的煤氣管和電線。遠處有許多燈在射出光來,很像這個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們不時可以聽到頭上有隆隆聲;這是橋上開過去的載重車輛。

樹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你聽到過地下的墓窖吧?比起這個地下的新世界,這個現代的奇蹟——這些巴黎的暗溝來,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樹精就在那兒,而不在那個馬爾斯廣場上的世界展覽會裏。

她聽到驚奇、羨慕和欣賞的歡呼聲。

“從這地層的深處,”人們說,“上面成千成萬的人獲得健康和長壽!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進步的時代,具有這個時代的一切幸福。”

這是人的意見和言談,但不是生在這兒和住在這兒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見或言談。它們從一堵舊牆的裂縫裏發出吱吱的叫聲,非常清楚,連樹精都可以聽懂。

這是一隻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聲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裏的話都叫出來。它的家族對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表示支持。

“我討厭這些聲音,這些人類的胡說八道,這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是的,這兒很漂亮,有煤氣,有煤油!但是我不吃這類的東西!這兒現在變得這麼清潔和光明,我們不知怎的,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愧起來。我們唯願活在蠟燭的時代裏!那個時代離我們並不很遠!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人們都這樣說。”

“你在講什麼話?”樹精說。“我從前並沒有看見過你。你在講些什麼東西?”

“我在講那些過去的好日子,”耗子說,“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時代的好日子!那時到這地下來纔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時的耗子窩比整個的巴黎都好!鼠疫媽媽就住在這兒。她殺死人,卻不殺死耗子。強盜和販私販子可以在這兒自由呼吸。這兒是許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亂所——現在只有在上面劇院的情節劇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們耗子窩裏最浪漫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兒現在有了新鮮空氣和煤油。”

耗子發出這樣吱吱的叫聲!它反對新時代,稱讚鼠疫媽媽那些過去了的日子。

一輛車子停在這兒,這是由飛快的小馬拖着的一種敞篷馬車。這一對人坐進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爾大道上奔馳起來。上面就是那有着同樣名字的巴黎大馬路,擠滿了行人。

馬車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樹精也升到煤氣光中和新鮮自由的空氣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裏和窒息的空氣中,而是在這兒看見了世界的奇觀——她在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尋的奇觀。它定會發出比一切煤氣燈還要強烈的光來——比從天空滑過去的月亮還要強烈的光來。

是的,一點也不錯!她看到它就在那邊,它在她面前射出光來。它閃耀着,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個閃光的門,向一個充滿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園開着。小而寧靜的人造湖和水池邊亮着五光十色的煤氣燈。用彎彎曲曲的彩色錫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閃光,同時從它們的花瓣裏噴出一碼多高的水來。美麗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着它們新鮮的枝條,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綠面紗。

在這兒的灌木林中燒起了一堆黃火。它的紅色火焰照着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靜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樂震盪着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裏激動和奔流。

她看到許多美麗的、盛裝華服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歡樂。還有一位叫做瑪莉的姑娘;她頭上戴着玫瑰花,但是她卻沒有馬車和車伕。她們在這裏盡情地狂舞,飄飛,旋轉!好像“塔蘭得拉舞”⑿刺激着她們似的,她們跳着,笑着。她們感到說不出地幸福,她們打算擁抱整個的世界。

樹精覺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雙小巧的腳穿着一雙綢子做的鞋。鞋的顏色是栗色的,跟飄在她的頭髮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間的那條緞帶的顏色完全是一樣。她那綠綢衫有許多大摺疊,在空中飄蕩,但是遮不住她美麗的腿和纖細的腳。這雙腳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頭上繪出神奇的圈子。

難道她是在阿爾米達的魔花園裏面嗎?這塊地方的名字叫什麼呢?

外面的煤氣燈光中照出這樣一個名字:

瑪壁爾

音樂的調子、拍掌聲、放焰火聲、潺潺的水聲、開香檳酒的砰膨聲,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瘋狂。在這一切上面是一輪明月——無疑地它做出了一個怪臉。天空是澄靜的,沒有一點雲。人們似乎可以從瑪壁爾一直看到天上。

樹精全身感到一種使人疲勞的陶醉,好像吸食雅片過後的那種昏沉。

她的眼睛在講話,她的嘴脣在講話,但是笛子和提琴的聲音把她的話語都淹沒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邊低語,這低語跟康康舞的音樂節奏在一起顫抖。她聽不懂這些私語;我們也聽不懂這些私語。他把手向她伸過來,抱着她,但他所抱着的卻是透明的、充滿了煤氣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