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時光優秀散文

一、舊日時光

舊日時光優秀散文

徐悲鴻先生有一幅畫——《琴課》,畫中是他的第一位妻子蔣碧薇。她身着典雅的旗袍,婀娜的身姿,低着頭,側影對着你我。低垂的眼睫,纖纖的手指握着一把小提琴,極專注的神情。此時,美就是一個側影,一個優雅的轉身。可以感受到,畫家的筆墨落在畫布上的一瞬間,是飽蘸了無限愛意去畫她的。在畫裏,有情感的河流緩緩流動。只有深愛一個人,才能讓她在畫中如此的靜美、優雅,那樣的美,獨具一種歲月的光華。

我相信,畫中凝聚的一刻,一定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多年後,他們因爲感情變故而分手。那時的新聞說“徐悲鴻花100萬元和100幅畫與妻子離婚”。這一事實聽起來,讓人覺得徐悲鴻極其大度和有責任心。離婚時,徐悲鴻也將《琴課》送給了蔣碧薇。

徐悲鴻後來真的付給蔣碧薇100萬元和100幅畫,慷慨而有情意。暮年的蔣碧薇這樣說:“從此,我以徐先生給我的畫換錢爲生,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向任何人借過錢,也不曾用過任何人一塊錢。”

如果說,青春時的愛情是一隻美麗的蝴蝶,那麼,中年時的愛情則是一隻飛蛾,化作蝴蝶的太少太少。

離婚後的蔣碧薇,後半生與張道藩相偕到老。在她的《回憶錄》中,寫徐悲鴻的文字極簡極淡,山寒水瘦,寫的都是對徐悲鴻的抱怨。怨徐悲鴻不忠,背叛,離棄。可見,她終究沒有放下。

從前的愛情沉睡了,它沒有消失,一直睡在最深的心底,似光陰凝成的一枚琥珀,安放在生命最柔軟的角落,與靈魂相連,生生世世,心心念念。

蔣碧薇的《回憶錄》中,大部分篇章是寫她與張道藩的往昔。可是竟用了徐悲鴻的畫《簫聲》做了書的封面,令人不解。是否可以這樣解釋?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一個美麗的女子深陷愛情之中,不計後果,孤注一擲,18歲的她背棄了父母和家庭,和徐悲鴻一起私奔去了日本。她勇敢、執著,如春天盛開的一樹櫻花,絢爛而熱烈。有愛情在左,青春在右,留下那幅畫,留下春光旖旎時最美的模樣,有什麼不好呢?

有人說,世間的悲歡離合,悲和離是淨化,使人更相信歡與合。

一位導演說,所謂最好的時光,是不能再發生的時光,只能用記憶來召喚回來的時光。讀他的話,令人黯然神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刻在靈魂深處,用一生又怎能忘記?落花一樣的往事,飄散在舊光陰裏。一回頭,發現許多細節,疼痛的,傷感的,溫暖的,還在那裏。不論你走出多遠,它永遠都在。驀然回首,我們才明白,舊時光的美,便是我們經歷過,失去過,疼痛過,最好的報答。

就像張愛玲說: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有它在心底,於生命的黃昏,有淚可落,握緊舊時光的星星餘暉,用來溫暖餘生,總是好的。

二、紅塵中那清寒的玉

電影《梅蘭芳》上映,許多人關注起一位叫孟小冬的女子。

很少見到她這樣的奇女子。挺直的鼻子,一雙晶瑩而有神采的眼睛,眉宇間有一派凜冽之風,英氣逼人。我覺得,這樣的女子是剛烈有血性的,我喜歡。

孟小冬生於梨園世家,六歲登臺,十七歲和梅蘭芳同臺唱《游龍戲鳳》,紅遍京城。梅先生演旦角千嬌百媚,萬種柔情。她演男子風度翩翩,灑脫俊朗。真是珠聯璧合,一對璧人。這次同臺獻藝是戲曲舞臺上一對奇葩的偶然相遇,然而這樣的相遇,註定是致命的。

他們相愛相伴六年。正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一年,梅先生母親去世,梅家辦喪事,她一身縞素前去祭奠。梅家不讓進門,擋在門外。玉石般的女子,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她含怒拂袖而去。她這一轉身,相愛已成陌路,從此,看陌上煙花開遍,再也與君無緣。而後,她在《大公報》登啓事和梅先生解除婚姻。小冬的離婚啓事言辭激烈,可見終究沒有放下。放下愛,纔可以放下怨。梅先生緘默不語,隻字未說。沉默也許是對的,對於深深愛過的人,何能再出惡言?

她離開京城,從此杳無音訊。

人世間真心愛過的兩個人,怕的不是生死離別,而是永遠失散人間。

有些愛情,如同散落在歲月塵埃中的一串珍珠。寂靜的暗夜裏,一顆顆撿起來的,無非是恩恩怨怨。

看世間悲歡離合,有人說,悲和離是淨化,以便使人更看重歡與合。我說,世間的歡與合,完美和無瑕,喜悅和歡顏,大都在文字和戲曲中。《浮生六記》中的愛情是有的,它活在沈復和芸孃的心裏,活在你我的心裏。殘酷的愛情纔是真實的,生活中缺少真正的花好月圓。就如同一身布衣的佛門弟子,供奉的卻是金光燦爛的佛祖,那是人們的理想和盼望。愛情真正的美滿與歡愉,可是文字能寫出的?

幾年後,孟小冬嫁了上海灘青幫頭目杜月笙,隨他移居香港。不久,杜月笙年老病逝。她帶着分得的一點財產輾轉到了臺灣。孤獨終老,晚景淒涼。人稱“冬皇”的一代戲曲舞臺上燦爛的星辰,一生盼望和眷戀的,無非是平凡女子擁有的一份天荒地老,似水流年的幸福。

而唱盡世間離合悲歡的她,悲和離含在口中,如同冬天裏含着的一塊冰,寒冷透徹心肺。

她是懸掛在滾滾紅塵中的一枚碧玉,她給歲月以溫情,歲月還她以清寒。

三、風拂竹海

很多年裏,我沒有如此迷戀過一首樂曲。我寫作的時候,從屏幕上打開她,一遍遍聽她輕聲低吟,反反覆覆,琴聲如訴。如風拂過竹海,如月洗過晚山。

琵琶聲在山中的叢林中飄散,流雲、山嵐、暮靄、薄霧。我看見夕陽中的白樺林,睜着一隻只嫵媚的眼,秋波流轉,悄悄窺人,如同畫家吳冠中筆下的那幅水墨丹青。林梢上一丸月亮半藏在雲層中,有女聲在琵琶聲中若隱若現地吟唱,彷彿有位沉靜美麗的女子在祈禱、在追問、在等候……

沉浸在琴聲,竹影之中的時候,我總想起她,一位叫宋慶齡的女子。

想起她,就看見一樹青竹,遺世而獨立。

那一年她在東京,給她仰慕的孫中山先生做祕書,她的笑妍如同廊前一樹樹盛開的櫻花。一天黃昏,忙工作完之後,她沉靜而柔和地對他說:“先生,我們結合到一起吧”。那是她最美的一瞬間,那一低頭的'溫柔,像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她柔聲的低語彷彿是說給自己的,那是她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話,終於說了出來。那種愛,像是江南人家深藏的一罈女兒紅,在時光的河流中,馥郁而芬芳。那時的窗外,正是落花如蝶,晚霞滿天。

我一直覺得,她的身上有着一種東方女性含蓄而典雅的美。她的美與溫和,又獨具一種柔韌的力量。那樣的力量,是涓涓細流,從山谷中無聲漫來。那樣的愛,更是一種力量,如山崖上晶瑩的水滴,能滴水石穿。

先生聽到這樣的話,他歷經滄桑的心中不知要泛起怎樣的狂瀾。先生聽見這樣許諾一生的話,不知怎樣感念他一直當作知己和小友一樣愛護的女子。也許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她的一生,只爲和他相遇。等她長大,已婷婷如荷,便來他的身邊陪伴他,與他相攜,做他一生的助手和伴侶。

只緣感君一回顧,令我伴君朝與暮。

她和他在一起,就是和愛情、信仰、理想、事業在一起。她追隨他,是他近旁的一株木棉。她支撐他,是他身旁的一樹青竹。

然而,他們相依相伴竟然短短不滿十年。他走了。

此後,長長的半個多世紀裏,她獨自一個人走着,走着……風刀霜劍,霜嚴雪寒。她一直梳着優雅、樸素的髮髻,穿着一襲黑色的衣裳,那是她生命裏唯一的色彩,那是她生命裏堅貞的顏色。那樣的顏色是她選的,就像她的一生,是她選定的,堅定而且無悔。

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

是誰說過,高貴的靈魂是來人間受苦的,高貴的靈魂是情願受苦的。我說,高貴的靈魂是值得人敬重的,受苦也是她完美人生的因素之一。

佇立在似水流年中清寒的竹,誰能不擡頭仰望?

四、青絲 青絲

這張黑白照片中的女子,漆黑的眼眸,花一樣的笑妍,有着一襲綢緞般的長髮。荒寒歲月,留下春光綺麗時候光影的印記。

那時候,愛聽那首關於頭髮的歌,我已剪斷我的發,剪斷了牽掛,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扎……

年少時,我一直留着長到腰際的長髮,細密而濃黑。我從來不捨得剪掉我的長髮,任她在我的身後隨意的飛舞,飄散着青春的清純與美。也從不聽理髮師的建議,不捨得將頭髮燙成大朵小朵的浪花,在肩頭上波濤洶涌。

我以爲,每一寸發都是鮮活而有生命的,每一寸發都纏繞着女子的氣息與溫柔。長髮爲君留啊,靜靜歲月裏,指間如水一般流淌的,是爲愛情祕密積蓄起來的無限柔情。我期待愛我那個人,一定會喜歡我的一襲長髮,懂得我細密如發的心思。

那天去看電影《紅粉》,女主人公因對愛情的絕望而遁入空門。她跪在佛前,師傅手中的刀閃着凜冽的寒光,一瞬間,一頭烏黑的秀髮,落了一地。一寸一寸,都是心痛。看着看着,我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捨棄一襲秀髮,捨棄一世的繁華。捨棄恩怨與悲歡,捨棄所有的愛戀與牽掛。做一尊沒有愛恨的石佛,只是每天誦經,敲鐘,放鶴,掃塵。捨棄世間的愛與美好,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乾淨。一地青絲,一地情絲,與君永決。女子的愛與恨,女子的決絕,竟也成了一種壯烈的美。美得讓人心碎。

女人與發,像是濃蔭的樹梢與花兒,她是春日枝頭的一片繁華。女人與發,像是深藍的天空與星辰,她是寂寞夜空中盈盈的眼眸。女人與發,像是蒼茫的羣山與湖水,她是羣山中的一面碧玉般的明鏡。

讀蘇武寫給妻子的詩《留別妻》:“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天漢元年,漢武帝派蘇武率使團出使匈奴,他離別妻子時寫下感人至深的詩句。古代兩位新人喜結連理,都要在新婚之夜,各自剪下自己的一綹頭髮,然後再把這兩縷長髮相互綰結纏繞成心形,以誓結髮同心。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古代的女子,不給遠在天涯的愛人寄一封花箋尺素,雲中錦書,而是託郵人捎去一隻錦盒,裏面裝着自己的一縷青絲,用紅色的絲線細細的挽成同心,他見了,如同見了她一般。

青絲一縷,是她的綿綿情絲,任天涯海角,似水流年,隔不斷情思纏綿。

蘇武一去整整十九年。《漢書》寫到:“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幾十年離索,齒搖發落。他的家,他的妻和子,不見了。妻子以爲他早已經死了,而改嫁他人。從淺草到飛雪,從春花到秋霜,從滿頭烏髮到光陰的積雪堆滿發間。光陰是一把最無情的利劍,將人間的縷縷情絲切成碎片,如寒夜的一地霜花,再也撿不起。

思君令人老,他在無盡的思念裏,滿鬢華髮。他答應過妻子,“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他回來了,他的誓言和真愛,如同天際的那一輪明月,永遠不沉,不落。

注:一、《舊日時光》刊《舊日時光》刊《佛山文藝》2011年第7期、《品讀》2012年第2期

二、《紅塵中那清寒的玉》刊發《華中電力報》2009.6.12

三、《風拂竹海》刊發《安康電視報》副刊4月3日

四、《青絲青絲》刊2009.8.5《陝西電力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