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兮散文

那天,細雨濛濛……老天爲之泣!

魂兮歸兮散文

公元二零零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外公的屍骨在表哥的護送下,由密山運回老家適中。一個飄蕩客鄉二十四載的魂靈迴歸故里!

老家的謝氏族人冒雨護送外公到石場山東麓的傍山依水鬆翠欲滴的謝氏墓地。

葬禮沒有煩瑣的儀式,淅淅瀝瀝的雨聲奏着哀婉的英魂曲,訴說着外公那平凡而又令我輩難忘的一生——

外公很少侃侃而談,而他那不多的言語,雖非經典,卻使後輩人受益終生。

“害怕,就是自己嚇唬自己。”我年輕時特怕一個人走黑路,怕路邊突然鑽出個人來,怕野狼出竄,更怕鬼神當道。我每週一次夜班值宿,走在路上總是戰戰兢兢。我和外公談起這些,他說:“那是自己嚇唬自己。”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常常獨自一人走夜路。那時的野狼經常出沒。他說:“其實狼更怕人。至於鬼神,那是你自己造出來的。”外公也許還不懂得什麼是唯物史觀,但他的話卻讓我更加深信:存在決定意識。

“別看別人怎麼幹,要想着自己該怎麼幹。”爸爸在生產隊割地,看別人在隊裏的蘿蔔地裏拔蘿蔔,他就拔了三個大紅蘿蔔拿回了家:“這算啥!別人都這麼幹。”三爺在隊裏幹木匠活,常常收拾些刨花木屑之類回家燒火,還說:“扔了也白瞎,誰都這樣。”可外公卻說:“別看都是小事,積攢起來,就夠一說的。”外公也許不知道孟子的“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的古訓,可他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卻讓我記住了要時刻檢點自己。

“現在的社會,誰都要靠勞動生活。”我從懂事起,在我的記憶裏,外公一直是很少誤工的本份“社員”(那時農民叫社員)。他和年輕人一起播種,一起鏟地,一起收割。春稼秋穡從不誤工。七十歲以後,不能和年輕人一起做工了,但他仍不輟勞作。揀糞、紡繩,只要力所能及,他都去做。那時,舅舅舅媽常常給外公寄生活費,他並不缺錢(更何況那時的生活標準很低),但外公常說:“現在政府號召我們勞動,我們就要靠勞動生活。”“靠勞動生活”不是什麼大道理,卻讓我記住了生活的根本。

“過日子,一定要算計好。”外公過日子從不花“過頭”錢。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當我櫃子裏只剩一百元錢時,我就當沒有錢了。堅決不再花錢。”那時的一百元比現在的一千元還實。他對自己就是如此算計,而當親友們有困難時,他總是熱心相助。左鄰右舍經常在他那裏“串錢”。一次,東屋顧家的小四病了,顧剛跟外公借錢,外婆爲難地說:“手中沒錢了。”外公放下手中的《三國演義》,瞪了外婆一眼:“櫃裏還有!”“那是不能動的啊”,外婆更加爲難。“治病要緊!”外公不容置辯。

我成家以後,生活拮据。外公常常告誡我要勤快,要節儉,要計劃。後來他把老屋賣掉時,硬是給我一百元:“這錢不是給你零花的。用這錢買兩頭豬崽養活。”我花了八十七元買了兩頭豬崽。外公到我家看過後,知道我沒亂花,他笑了。那時的鄉下細糧少,我念外公外婆都年過古稀,就將我在生產隊分的小麥留給外公磨面。他不說不要小麥,晚輩的心思他明白。但他要求我必須拿回等量的'小米或苞米碴子。他說:“糧食的事不能馬虎。”

“人要能管住自己。”外公常常這樣告誡我們。在我的記憶中,外公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他不吸菸,不喝酒(晚年有時幹活累了也喝上一小盅),不賭錢。唯一別於農村老人的嗜好就是常年喝茶。舅舅、表哥常年供應外公上等好茶。什麼龍井、毛尖、鐵觀音、碧螺春等他一品便知。我欽佩老人家的生活習慣,不由自主地當面“恭維”外公幾句。老人卻說:“其實,你不知道。我年輕時甚至耍過錢。現在是新社會了,政府禁止,我們就要管住自己,堅決不能再幹。”那時,村民們常常在農閒時聚一起打個撲克,推個牌九,雖賭資不大,卻也常常遭到批判。外公連熱鬧都不看。他說:“人要能管住自己。”這無論如何算不上豪言壯語,卻使我收益匪淺。現在,我有時一“混”起來,就想到外公這句話,立馬收斂了許多。

一九七七年夏,我送外公去密山表哥家定居。走出適中村口時,年逾八旬的外公站在村頭,久久地凝視着他生活了一輩子普通的小山村,沒有言語,沒有眼淚,他皺了皺鼻子,搖搖頭,登上了西去的汽車。

一九七九年五月底,我正在自家的菜園栽茄秧,忽然傳來了外公病危的噩耗。待我匆匆趕到千里之外的密山時,已是六月二日的中午了。外公臥於病榻,舅舅、舅媽、表哥、表嫂在屋裏屋外地忙活着。外婆坐在外公的頭前,眼盯盯地瞅着外公。“哎,你看誰來了?”外婆輕輕地叫着外公。外公慢慢地轉過頭來,微微睜開雙眼,我心中一顫:啊,這是一雙年逾八旬病在垂危的眼睛嗎?竟是那樣亮亮的,似乎能洞測人世,彷彿能看透人心。“喔,是慶豐……”說着,外公又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幾滴老淚從眼角滾落在枕邊。我雙手撫着外公的兩頰:“姥爺……”再也說不出話了。“別,人總有這一天。”外公的話一點都不含糊。

當晚,我們把外公送到了農場醫院。舅舅重病在身,外婆年邁體衰,深夜守護的只有表哥和我。爲了老人走得更舒服,表哥親手爲外公理了頭髮和鬍鬚。這時外公還能說“不用了。”理髮後,外公還真精神!凌晨一點,外公突然說:“喔,人原來是一點一點死的,我的左腿死了,不好使了。”三點左右,外公開始倒氣,表哥用手接痰,我默默地無語無淚,默默地……近五時,東方太白,外公終於走完了他平凡而堅韌的一生。那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六月三日!

外公葬在密山金沙農場西側的青山中,當我最後一次鞠躬和外公告別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噴涌的淚水覆蓋了我的視線,眼前一片混沌……

廿四年後,外公終於迴歸故里——他的屍骨,還有他的魂靈。

立碑那天,我沒能趕上,現在想來都是遺憾。

但有一座豐碑永遠立於我的心間。

豐碑就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