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的城市散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鬼使神差地遷居到這個城市來的。然而這的確是一個極具誘惑力(似乎還有點虛幻的神祕)的繁華的大都市。要不然怎麼連我這樣一個素來喜歡清淨況且上了年紀的人,竟也會和衆人一樣趨之若鶩呢?想來真有些不可思議。由於性格上的原因,我至今仍孤身一人。這也好,四處漂泊,無牽無掛。我漂過許多城市,卻一直沒能找到自己中意的地方。就說眼下,由於種種原因我還沒弄清楚這個城市的名字,因此爲了敘述上的方便,我就姑且把它稱作A市吧。不過話說回來,我到底還是有些秉性難移,剛來的時候(其實也就在一個月前)出於鬧中取靜的想法(當然不排除還有一種謹慎觀望的的態度),我在市郊城鄉結合部的地方租了一間農舍住了下來。要說眼下我也只能算A市的一個邊緣人。

無夢的城市散文

我的房東是一位瞎老頭兒。他面色黧黑,身材瘦小、乾癟,穿一套黑色的如今早已絕跡的那種土布衣服,髒兮兮的,身邊還跟隨着一條精瘦邋遢的黑狗。由於他是我來到這裏第一個打交道的人,因此我還是願意來把他形容一下。這時,我瞥見他耷拉着頭懷裏抱着那條黑狗正坐在牆根邊一動不動地曬着太陽。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我想借用博爾赫斯先生的一段話來形容他當下的狀態是再適合不過了:“悠久的歲月使他抽縮,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頭或者幾代人錘鍊的諺語。他……彷彿超越時間之外,處於永恆。”那天交租房的時候,我跟他說這房租我一年一交,於是我拿出一年的房租錢遞給他。不料他卻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你住一天交一天得了。以前我沒少跟各類房東打交道,卻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房東,我不懂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地方馬上就要拆遷了,你住一天算一天,過不多久這裏就屬於城區了。他忽然嘆了口氣,接着又說,原先這裏離城裏有百十里地,這才幾日?眼瞅着就擴張到咱這家門口了。我回身朝城區望了望,A市依然是一幅虛幻的剪影,可是每次又總會勾起我對它探尋的慾望。於是我就跟他打聽起這個城市的名稱。沒想到他居然說沒有名字。這怎麼可能呢?看我急了,他便用手裏的柺杖在地上敲了敲,說這個城市根本就不存在。於是我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一陣,疑惑這老頭兒恐怕精神上有病。可是當我向他打聽他的家人的情況時,他卻說的有條有理。他說十多年前他的老伴就帶着一幫兒女進了A市,近年來一個個都發達了,有滋有味地過上了城裏人的幸福生活。

“他們常回來看您嗎?”我問。

“不,他們是樂不思蜀了。”老頭說,“他們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簡直太不像話了!”我憤憤地說,“他們怎麼能只顧過自己的幸福生活呢?”

“可是沒用,”老頭說,“他們受這個城市裏風氣的的影響,都在親戚裏面開了親。唉……”。

這是怎麼回事?我怔了怔,覺得越發不可思議。難道A市竟有這樣的情形?我想如果要真是這樣的話,那老頭孫輩們眼下的情況便可想而知了。

“我想進城去看看。”我對老頭兒說。

“你最好還是別去,”老頭兒說,“去了你會後悔的。”

我說自己既然是衝着這個城市來的,況且眼下都已經住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了,不進去看看那才叫後悔呢。

“既然是這樣,”老頭兒用柺杖指了指前方,似乎不像個盲人,“前面馬路邊就有一個公共汽車站,每天都有班車來接進城的人,你在那兒坐車可以直達市中心。挺方便的。”他好像很是熟悉,接着又說:“不過如果你要是還想回來的話,你頂多只能在那裏呆三天。”

“爲什麼?”我滿腹狐疑地盯着他。

“你不用問,去了就知道了。”他說着用手裏的柺杖在地上連敲了三下,“記住三天,頂多呆三天。”

第二天一早我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擠上了那趟班車。車上已人滿爲患,我被夾在人堆裏,不能動彈,車子開動以後,才略覺得鬆活了一點。貼在我身邊的一位婦女說,這班車每天要開八趟,趟趟都是這樣的。我想這座城市的魅力可真大啊。我就這樣在車上足足站了一個多鐘頭,後來終於在市中心的一個站點下了車。

一下車我就感到有些頭暈眼花,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眼前景物一片花花綠綠,好像都拖着重影。我定了定神,想去找個小吃店先弄點東西墊墊肚子。可是走到人行道邊上的時候,我忽然愣住了。只見人行道的邊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坐了長長的一大排人,擡眼一看,好傢伙,一排人足有百十來米長。他們人人手裏都捧着一本小人書,低着頭,聚精會神,個個看得有滋有味……這是怎麼回事?我真有點搞不懂,不禁暗自發笑。看來我只能從他們面前繞過去才能踏上人行道。沒想到我一腳剛踏上人行道,書攤的老闆卻一把把我抓住,硬是叫我看他的小人書。我說這玩意是我小時候看的,眼下都一把年紀了……他說這是卡通小人書你看過嗎?我說都一樣,還是小孩子的玩意……

“小孩子的玩意?”他立刻嚴肅地糾正了我的說法,“你剛纔的話幸虧沒叫他們聽見,”他朝那些看書的人覷了一眼,“不然準有你好看的。”

“那又能怎樣?”我說。

“彆嘴硬了,你是剛進城的`吧?”

我說是的。他說日子呆長了,你也會跟他們一樣坐在這裏津津有味地看這樣的小人書的。“是嗎?”我笑了笑,不信會有這樣的事。可他卻不容分說地把一本小人書塞到了我的手裏。我說我還沒吃早飯……。他說吃什麼早飯,這個城裏的人從來就不吃早飯,“留着肚子等中午好好大吃大喝一頓,只要你在這裏呆上幾天,保證你就不想走了。不信你就試試。”我不想再聽他說廢話,於是扔給他一塊錢,然後就無奈地跟那些人坐在了一塊。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手裏的小人書,不一會兒我就把那本小人書翻完了;至於小人書裏都有些啥,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時我瞥見那個老闆又忙活到另一頭去了,於是我悄悄扔下手裏的小人書,貓着腰趕緊溜掉了。

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裏漫無目的地瞎逛着。不過要說漫無目的似乎又不大準確,因爲在進城之前我就對A市心存疑惑,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呢?

要我說這個城市看上去特別顯眼之處,就在於它所有的高大建築上都飾有老虎的圖案,且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老虎正是這個城市的圖騰。我想也許在他們看來這個城市即便沒有名字似乎也無關緊要。不過想想總還覺得有點彆扭,一座城市怎麼可以沒有名字呢?要我說倒不如干脆就叫它“虎城”罷了;然而這不是我說了算。瞧,這眼前的一派氣象、陣勢,無疑這是一個正在蓬勃發展,蒸蒸日上的新興城市;人有人行道,車有車行道。紅綠燈亮來閃去,看起來秩序井然,挺時尚也蠻和諧的。真的,你只要身臨其境就會有這樣的感覺。街上的行人雖然來去匆匆,卻個個都弄得衣冠楚楚,頭光臉淨。不過稍加留意,就會發現許多人看上去又好像是無所用心無憂無慮,完全是一種自得其樂的樣子。這又讓我有些疑惑,可他們的神態(這是我特別留意的)卻又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異常。我想這或許就是他們的一種活法吧。何必強求呢?看來我那房東老頭的話是不大可信的。只是他們爲什麼都喜歡看小人書呢?難道是返老還童的現象?抑或像房東老頭所說那樣,由於近親結婚造成的智力低下?這,一下子又不好說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這時我忽然發現,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館頓時門庭若市,一片火爆。我一連試了好幾家都沒能擠進去,後來好不容易纔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裏找到了一家餐館。誰知走進去一看依然是鬧哄哄的,座無虛席。我只好又退了出來,想看看其他餐館還有沒有空閒。這時我忽然感覺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一轉身,被嚇了一跳:只見一位服務小姐站在我面前,她的脖子上箍着的一條花紋斑斑正吐着信子的大蛇……我不由地倒退了幾步,她卻對我嫣然一笑,說,先生這時候您還去哪兒?您就在這裏將就一下吧,現在隨便哪家館子都是客滿的。不信您就去試試。這時已經有服務員在餐館的門邊支起了臨時桌椅。我說那好吧,我就在這裏了。 “那就委屈您了。”她請我坐下,隨即把菜單遞到我手裏。開始我還以爲這是個蛇餐館。她說這裏除了老虎,無論什麼飛禽走獸,水族鱗甲,山珍海味,應有盡有,而且無論生吞活剝,烹炸蒸煮,花樣翻新……正說得眉飛色舞,只見一個男服務生站在了桌邊,這當兒,我忽然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不禁擡頭一看,原來那個男服務生的肩上坐着一隻小猴子,小傢伙正神頭鬼臉,嬉戲作耍,模樣十分可人。驀地它朝我忽閃起一雙骨溜溜的眼睛,接着又向我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手,嘴裏嘰裏咕嚕地不知說些什麼。“先生,這小東西是在向您問好呢。”男服務生連忙解釋道。我立馬站起身來,一把握住那隻毛茸茸的小手,也向它問了好。我覺得挺新奇,也很溫馨。這裏的人真會做生意,我想。正要坐下來,這時,那小傢伙又倏地在我的頭髮上撓了一把,但隨即就遭到男服務生的喝斥。它卻向我做了個鬼臉,好像把一個什麼東西撂進了嘴裏。“你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我笑着嗔道,心想也許它在我的頭上捉到了一個蝨子吧。“還不老實!作死!”男服務生又喝斥道。“這小傢伙挺好玩的。”我說。“先生,想不想嚐個鮮?”他說。“嘗什麼鮮?”我問。於是,他呼啦一下就把坐在肩上玩耍的小猴擼了下來。沒想到小傢伙一落地,神態陡然就變了,對我又是作揖又是磕頭。

“它這是幹什麼?”我一時懵了。

“先生,別理它,鬼精靈!”男服務生說完,哈哈大笑。

驀地,只見小傢伙呼地一下又撲到我身上,用一雙乞求哀憐的眼睛瞅着我……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禁嚷了起來。

男服務生斂住了笑,一邊拍着小傢伙的腦袋,一邊說:“先生,猴腦,猴腦,先生……”

“住口!”我明白了,突然大聲吼了起來。這時,我瞥見小傢伙那紅兮兮的眼睛裏竟蓄滿了淚水。忽然它的身子好像痙攣了一下,於是一顆一顆的淚珠子潸潸地滾落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脫身的。我一直瘋狂地朝巷子口衝去,只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陣排山倒海似大笑聲,彷彿整個巷子裏的人都跑出來了,那笑聲似乎形成一股股強大的氣流,把我搡得一路趔趔趄趄……

我覺得自己已經餓得實在不行了。於是不管不顧地又一頭闖進了街邊的一家餐館。這回算我走運,一個顧客剛吃完正好起身,我呼啦一下就扎到他的座位上了。可是還沒坐定,就恍惚又聽見那位小姐的聲音,我心裏咯噔一下,以爲自己還在原來的那家餐館裏。我慌忙擡頭一看,眼前這位小姐的脖子上並沒有箍着蛇,心裏頭這才平靜了一些。只是我很快就發現這位身着旗袍的小姐的服飾上竟全是蛇的圖案。“先生,我們這是全市最著名的一家蛇餐館。”小姐說,似乎要打消我的疑慮,接着又用手朝頭頂上一指:“您瞧!”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擡頭一望,天啦!天花上搭得像個豆棚架,架上纏繞着的、有的像絲瓜條一樣垂吊着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蛇類。“我們是專門經營蛇餐的。”小姐說,“請問先生……”“隨便隨便……”我心煩意亂地朝小姐揮揮手。我想這裏的確不是久留之地,老房東還說不讓我超過三天,可眼下我一時半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等填飽了肚子,還是趁早一走了之。我正要向坐在我對面的一位老者打聽下午有沒有出城的車子,一大碗蛇羹就上來了。我顧不上許多了,端起碗一口氣呼呼啦啦就把一大碗蛇羹喝得精光,接着又一連喝了兩大碗,卻仍然意猶未盡。我用舌頭舔了舔嘴脣,準備再來一碗。這時坐在我對面的那位老者用勺子敲了敲他的碗,對我說你是剛從外地來的吧。我點了點頭。他又說:你要是還想回去就別再喝了。“爲什麼?”我說。老者笑了笑,然後起身就走了。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那隻大碗,疑惑這蛇羹裏怕是有什麼貓膩。想想似乎覺得是有些不對勁,難怪我怎麼越喝越想喝呢。這時我擡頭覷了一眼頭頂上的那些蛇們,而奇怪的是我忽然覺得它們怎麼一下子變得並不那麼可怖了,於是我不禁又向它們瞅了瞅,心裏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結賬時,吧檯上的那把老式算盤忽然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算盤呈暗紅色,浮動着幽幽的光澤,顯得古色古香,在這樣一個燈紅酒綠的場合,它彷彿就像一本歷史悠久的典籍,抑或更像一件剛剛拂去塵埃的文物。現在還用這樣的老古董?我覺得有點好奇,正想伸手去撫摸一下,不料那個正在爲我結帳的小姐倏地白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向她點了點頭,於是她隨即又向我投來粲然一笑。接着她就用纖細的手指在那把算盤上撥拉了一陣,然後又像孩子一般天真地掰了掰手指頭,這才把該找的錢遞給了我。真有意思。快出門的時候,我不由地又回頭瞅了那小姐一眼,正巧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旋即浪漫地向我打了個飛吻。

不知怎的,出了蛇餐館,我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愜意,大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而往日的那些所謂的思想、煩惱和憂愁,彷彿都漸漸被那飄忽不定的煙雲和霧嵐所籠罩,變得影影綽綽,似有似無了。

正走着,我忽然看見一個店面前排起了一條長長的隊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買一種叫“青春寶”的東西。據說能讓人青春永駐,長生不老。好傢伙,我趕緊跑上去排了個隊。這時,站在我前面的一位姑娘回過身來,問我買“青春寶”是自己吃還是送子女的。我說是替我自己買的。那姑娘笑了笑說,老先生您弄錯了。是嗎?我傻乎乎地朝她笑了笑。她說您先得返老還童,然後再來買“青春寶”。我問她哪裏能買到返老還童的藥。她用手一指,說不遠,就在前面。於是我就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奔跑而去。奇怪的是我居然不喘不籲,越跑越帶勁兒,彷彿體內已經注入了青春寶。很快我就看見了一家店面前排着的一條長隊,攢動的人頭恰似一條銀白色的飄帶。跑到跟前,擡頭便看見一個廣告牌上用兒童體書寫的稚拙的三個大字:“娃娃樂”。“長生不老藥?”我猶疑了一下,瞅了瞅這些排隊的老人們,他們個個都帶着眼鏡低着頭在看那種卡通小人書。這時,一位白髮老者忽然摘下眼鏡擡起頭告訴我,娃娃樂其實就是我要買的那種長生不老藥。我不放心,問他這藥有沒有假。你還懷疑有假。只見他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快,你說眼下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你相信它,真的就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人一思想上帝就會發笑,想那麼多幹嘛呢?煩神不經老……我被他弄得一時竟無話可說,覺得這還是自己潛意識裏的一些東西在作怪。他說這種藥相當緊俏,一直供不應求,因此市內幾家定點銷售的店鋪,每天限額只發出一百個號。他們排隊就是等着領號的。他說如果我對這藥沒什麼懷疑,就明天早點來排隊。真是不巧,因爲到他正好排到一百號了。老者說完嘿嘿一笑,然後又戴上眼鏡埋頭繼續看他的小人書。

我雖然覺得有點遺憾,但不知怎的心裏頭竟美滋滋的。我哼着小曲,快樂地徜徉在繁華的大街上,見人還時不時地樂呵呵地打個招呼。人家也友好地跟我招呼着,並不覺得有什麼生分。看來他們好像並不排斥我這個外來人。我忽然爲自己對那個向我推薦猴腦的服務員的粗暴態度而感到有些後悔,打算有機會一定要向他當面道個歉。我甚至想去走訪一下我那老房東的兒孫們,我想親眼看一看他們當下的幸福生活。但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們的住址。

接着我又逛了一會兒,不覺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倏忽一片華燈璀璨,令人眩目。各種建築物上老虎的圖騰都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裝飾着,顯得更加色彩斑斕,好像比白日裏見到的圖騰又多了一種玄乎。這時,那幽藍色的天幕上忽然接連不斷地綻放出一朵朵五彩繽紛的禮花。我想這也許是趕上什麼節日了吧。可是後來聽人說並不是什麼節日,只是習慣,天天如此。看來A市肯定還有許多其它的習慣,遺憾的是我只有三天的時間,而今天一天的時間已經讓我消費得差不多了。我知道三天時間走馬觀花,是不可能瞭解一個城市的。而一座城市就是一種文明的象徵,它既是歷史的積澱,又是對未來的展望……我想也許只有成爲其一分子,融入其中,才能對它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解讀。然而我又隱約地感覺到,如果我一旦成爲其中的一分子,說不定又被同化,那樣我還能解讀這個城市嗎?可我馬上又意識到,我對這個城市來說,充其量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管那麼多幹嘛?眼下我得先找個賓館,今晚我就住在這座美麗的城市裏了。說到這裏細心的讀者也許會以爲接下來我就要開始墮落了,就連我自己也似乎忽然明白了那房東老頭爲什麼一再叮囑我在A市只能呆三天。其實不然,開始我就說過,我是一個四處漂泊者,因此要墮落早就墮落了,怎麼也熬不到今天。不過我迫不及待地要說的一件事,是接下來我在A市的一次豔遇。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豔遇。我在下榻的賓館裏遇到了雅蓮。

我躺在牀上就計劃好了:明天上午去排隊買娃娃樂,下午去買青春寶。在後天離開A市之前,我務必將這兩樣東西買到手。可是沒想到第二天我一覺竟睡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要不是服務員來叫,這一天很可能就全都泡湯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得這麼死,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我一邊埋怨自己一邊草草洗漱完畢,然後就匆匆去餐廳吃午飯。

餐廳里人哄哄的,已是滿座。服務員讓我稍等一會兒,我說不行我還有事。於是我要了一份飯菜,就站在那裏呼呼啦啦地吃了起來。正吃着,忽然從餐廳的右角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我擡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子在拉扯一位年輕的姑娘。這時我發現餐廳裏的人居然全都若無其事,依然喝着酒吃着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當那姑娘發出第三聲尖叫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扔下手裏的飯盤,怒氣衝衝地跑了過去。“住手!”我大喝一聲。一個男子住了手,然後他一邊捋着袖子,一邊朝我走過來:“怎麼,想找事?”另一個男子隨即也跑過來了,“想找事?”一把匕首就亮在了我面前,“你問問它可同意?”

“你想幹什麼?”我順手就從身邊的餐桌上抓起一個啤酒瓶,對着桌沿啪地一下就磕掉了半截。我覺得自己手裏的破玻璃瓶子一點都不遜於他那把亮晃晃的匕首。對峙了一會兒,先上來的那個男子在一旁說:“這樣多沒勁,還是來點真格的。”“隨便,我奉陪!”我說,這時我覺得有人在我身後扯了扯我的衣服,我知道是那位姑娘。“那好,”那男子接着說,“既然你老哥想演一出英雄救美,那你只要先在自己身上來點真格的,我們就服了你。”我立刻就明白了,於是我二話沒說,就將那鋒利的玻璃瓶猛地向自己的手臂上扎去。血一下子就汩汩地冒出來了。那姑娘驚叫一聲撲上來一把捂住我的傷口。我擋開她朝那兩個男子舉起血淋淋的手臂,“你們還想幹什麼?”

“好,這小娘子歸你了。”兩個傢伙倒也乾脆,轉身就走了。餐廳裏的食客並沒有顧及這邊的熱鬧,依然在吃着喝着。姑娘用一條紅絲巾替我紮好傷口,然後挽着我的手和我一道走出賓館。出了賓館的大門,姑娘對我說她叫雅蓮,也住在這個賓館裏,現在她要出去有點事。她把她住的房間號告訴了我,讓我晚上來找她。我這才發現雅蓮長的亭亭玉立,楚楚動人。我不禁暗自驚歎,似乎又有點自慚形穢。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居然一時不知該去何處。待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怎樣將下午這段時間儘快打發掉。我明明知道今天的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是十分緊張,而眼下的我又顯得無所事事,甚至覺得有些無聊,彷彿一切都不在話下了。我忽然感覺到我的心理上發生了變化,彷彿一條歡快的溪流一下撞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又陡然轉向,跌入了一條幽深的峽谷。我想避開這繁華喧鬧的街市,找個僻靜的地方獨自呆一會兒。走着走着便拐進了一條小街,一打聽,小街的盡頭就是一個公園,於是我徑直向裏走去。

雖然是小街卻並不顯得僻靜。街兩邊全是一間挨一間的棋排室,嘩嘩地麻將聲此起彼伏……正走着,忽然間只見眼前伸出一隻手,一把將我拽了過去。“這是幹嗎?”我還沒喊出聲來,就已經被摁在了牌桌前。我被弄得一時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發現那些人好象對我並無惡意,大不了想贏我兜裏的幾個錢而已。“好!”我瞥一眼手臂上纏着的那條紅頭巾,心頭陡然盪出一股豪氣,“玩就玩!誰怕誰?”其實我根本就不會玩,自然很快就輸得一塌糊塗,我懷疑這幫人可能是做了手腳,可我並不在意。只當爲這段時間付出的一筆花消而已。但沒想到不大一會兒我竟把兜裏的錢輸了個精光。然而奇怪的是我不但沒有後悔反而感覺到渾身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快。說實話要不是當着那幫人的面,我甚至會扯着嗓子大喊幾聲。驀地我的身體象觸電似的竟不由自主地抖擻了一下。接着我居然象個滿載而歸的大贏家一樣朝那幫人揮揮手,忍不住發出一陣鄙夷的大笑,然後揚長而去。可是一出門我立刻就怔住了。我怎麼也沒想到,雅蓮就站在門口。她朝我粲然一笑,歡快地挽起我的手,然後我們一道便朝小街的盡頭走去,我隨着她那輕盈的腳步欣快地走着,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就要飄起來了……

“你沒想到我會在那種地方吧。”我說,心裏似乎有些忐忑。這時,我和雅蓮已經並排坐在了公園的一個亭子裏。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那銀鈴般的笑聲聽起來竟是那樣的悅耳醉人。我忽然覺得我愛上她了,其實我心裏清楚,這種愛從我們一道走出賓館的那一刻便開始萌生了。我伸出一隻手臂把她輕輕地摟到懷裏,雖然我現在已是不名一文,但我覺得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對她的愛。我想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吧。

天不知什麼時候黑下來的,可我們都沒有起身的意思。她問我來了幾天了,我說是昨天才來的。她又問我晚上做不做夢,我說我以前每晚都要做夢的,我喜歡做夢,可是昨晚不但沒做夢而且一覺就糊里糊塗地睡到今天中午還不曉得醒呢。她笑了笑,說,這是一個無夢的城市,在這裏別指望會做什麼夢。我覺得她的話我有些聽不明白。接着我們又談起了詩,她問我喜歡哪位詩人,我說喜歡里爾克,她說她也喜歡,而更喜歡布萊克。於是她就朗誦起那首《愛情之祕》:

切莫告訴你的愛情,

愛情是永遠不可以告訴的,

因爲她象微風一樣,

不作聲不作氣地吹着。

……

詩朗誦完了,我們誰都沒有作聲,只是擡頭眺望着遠處夜幕上的星星,體驗着愛情的無言之美。後來她忽然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我愣了愣。她說她今夜就離開這個城市,馬上去火車站乘十一點鐘的火車。我說天太晚了,勸她住一宿明天再走。“住一宿?”她說,“住哪裏?”我又愣住了。她說這個城市根本就不存在。我心裏咯噔一下,她怎麼和我那個老房東說一樣的話呢?我說要送送她,她說她喜歡獨來獨往,自由自在,因爲受不了刻意和強調。

雅蓮終於無可挽留地走了。

那一夜,我躺在賓館的牀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我覺得雅蓮絕非尋常女子,她冰清玉潔,卻又難以捉摸,如行雲流水,又神祕莫測。我覺得我這一生能有一次這樣的豔遇已經是我的造化了……這樣想着便不知不覺地睡去。我滿以爲今晚一定會做個好夢,可是當我睜開眼,天已經大亮,和昨晚一樣又是一夜無夢。這時我忽然覺得四周竟闃無聲息,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往日的喧譁好象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了。更令人吃驚的是我發現天花板上居然長滿了荒草。我猛地從牀上坐起來一看,豈只是天花板,牆壁、窗子上……全都長滿了荒草,白茅草、刺蒺藜、狗尾巴草、野藤蔓……而我竟睡在這荒草叢裏。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這怎麼可能呢?我不禁有些驚慌失措了,趕緊爬起身來,推開窗子朝街面上一望:到處都是萋萋荒草,滿目蕭然……我懷疑自己這會不會是在做夢呢。如果是夢那麼我現在就在夢境裏了。這倒沒什麼,可是……算了,姑且就當是夢吧。既然是夢,我何不將這夢做到底去看個究竟呢。這樣一想我又平靜下來。於是我立刻穿好衣服,撥開齊腰深的荒草,向門外趟去……好不容易纔下了樓,大廳裏也全都充斥着荒草,那個服務檯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座墳塋。忽然幾隻蝙蝠撲棱棱地朝大門外飛去,嚇得我趕緊把頭縮了一下。我想這夢魘該結束了吧。

一陣烏鴉的叫聲從A市的上空掠過……

這時,我站在街心的亂草叢裏,被一種無邊的荒涼包圍着;我似乎聞到一股墳墓的味道,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怖,我要立刻結束這個不可思議的夢魘,趕緊走出這個恐怖的夢境。因爲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簌簌地發抖,我後悔沒聽老房東的話,我壓根就不該來的。可眼下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結束這場可怕的夢魘……

“這是一個無夢的城市……”

我忽然想起了雅蓮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