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戲劇一樣生活散文

一直堅信,要想成爲優秀的作家是必需一些天賦和才氣的,那些平庸的作家們雖然也在兢兢業業地埋頭苦幹,但是總圈囿在呆板僵硬的文字宮殿裏,不得其路,缺乏靈動的生氣,甚至由文及人,人也彷彿缺少了靈氣,生活於乏味的生活,迷失,或者甘於沉淪。

像戲劇一樣生活散文

在認識潘軍之前,自然先是在他的小說中得以窺見一個小說家的獨特氣質和稟性的。記得大學的那幾年,我對先鋒派小說有着濃厚的興趣,從蘇童開始,繼而擴展到馬原、格非、餘華、孫甘露等,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細細閱讀了作爲先鋒小說家潘軍的六卷實驗文本,那是他結束海南經商生涯的總結,自然也是夢想重新開始的地方。而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重要的不是如何理解小說中難解的迷宮式的敘述圈套,或是體味情節故事之外的深遠意味,而是讓我感受到一個作家對文學矢志不渝的熱誠和執着,憑着年少的衝動和對他的心儀,自己也嘗試着寫了個叫《失蹤》的萬字小說,雖然直到今天也未能公佈於衆,但那一段美好的記憶和此後對他以及他的作品的關注卻並沒有因此而“失蹤”,反而愈加的強烈。

他曾經兩次到我們學校來講學,可惜的是,因種種瑣事,兩次我都未能到現場親見、聆聽。只是聽說他講課也是非常精彩的,學生們都很喜歡,能寫會說的作家其實是不多的,想想便又添了些許遺憾。現在,他再次來到這裏,爲他的父親買一套房子好安度晚年。於是,算有了這裏的真正印象。

他住的賓館,在菱湖公園裏,所以一路走便正好一路賞了風景。荷花開得正是時候,層層疊疊的荷葉映襯得也恰到好處,湖邊立着一位頭髮斑白的攝影師,迎着荷花和廣闊的水面,若有所思。藝術家對美好的事物總是情有所鍾,比如花朵,比如風、水。突然記起潘軍那篇《重瞳》的結尾,“第二年春天,這塊地方開出了一片不知名的紅花。有一天,一個老人領着他的小孫女到這兒散步。那孩子就問:‘爺爺,這些漂亮的花兒有名字嗎?’老人思忖了片刻,說:‘有,她叫虞美人。’”如此精妙的結尾和虛構,也只有潘軍才能想得到吧。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將住處安排在這裏,至少這裏離俗世很遠,離美好很真實。平淡,自然,很符合他的審美吧。

賓館叫“黃梅山莊”,就在湖邊,山是沒有的,倒是以本地特色的黃梅文化爲裝點,很有些戲曲的韻味和氛圍。潘軍與黃梅戲是有極深的緣分的,他的母親就是很有名的黃梅戲演員,父親不僅能唱還能編劇,潘軍對戲劇的愛好和堅持或許也正是源自這份家傳吧。我到達的時候,他正與市文聯的幾個朋友打麻將,激戰正酣,這倒出乎我的意料。可轉念一想,便覺得自己的可笑,文字之外的作家其實是和平常人一樣的,生活在世俗的煙火和功利裏,各有各的喜好,據說蘇童、葉兆言等也是很喜歡打麻將的,懂得如何生活,才懂得如何寫作,於是心下釋然。

搬把椅子,就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打牌。忽然他側過頭問我,“好像在網上看過一篇評《槍,或中國盒子》的文章,是你寫的吧?”我說是的。理解是對的,他說。我很高興,也很意外,那麼小的一篇千字評論,很早寫的,他居然還有印象。倒是他的那些像《槍,或中國盒子》、《臨淵閣》這樣的短篇小說是我很喜歡的,短小,精緻,意味深遠,“寥寥幾筆,盡得風神”,與他的中長篇相比,呈現出一種別樣的美來。

晚宴便就近安排在“黃梅山莊”,由我的同事朋友宗俊兄做東,他和潘軍是老鄉,曾寫過若干關於潘軍的專訪和論文。同時還邀請了師院的幾位老師,或與潘軍交往多年,或寫過對他小說的評論,濟濟一堂,很是難得。潘軍是健談且風趣的,你能感受到他那種自然而然的表達的慾望,而我們又自然而然地被他生動幽默的話語所牽引,無怪乎他能夠在他所虛構的文學世界裏讓讀者心甘情願地迷失。

他就坐在我的對面,他的臉在煙霧背後,我可以很好地觀察和傾聽。一個在商海文壇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的作家,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生氣,依然散發着對生活對文學的高度熱情和衝力,這同樣是很難得的狀態,雖然時光的印痕不可避免地呈現在他的臉上,但那個當年在話劇裏飾演魯迅的青年依然棱角可尋。我知道許多作家在功成名就之後紛紛安然於既得名利,除了把早年的作品拿出來拼拼湊湊再編成大同小異的集子之外,就是四處周遊不務正業地賺人眼球,而真正潛心於字裏行間尋求創新的可謂少之又少。這樣的現狀,潘軍自然是熟知的,更是時刻警惕自己的,爲了不讓讀者重複消費,潘軍拒絕了很多五花八門的選集的邀請,在我看來,這正是一個作家對讀者最珍貴的良心。

聊到文壇上一些知名的小說家,潘軍是有着非常清醒的自知之明的。他說,自己自信的有兩個方面,一是敘述技巧的把握,是不輸於他人的;二是除了寫小說,戲曲、編劇、繪畫等也照樣拿得起。唯一不足的在於哲學方面不夠深厚,不像韓少功有着深厚的哲學根基。如此深刻地作自我評判的作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仔細想想,他說得倒真是實事求是,雖然他已從先鋒創作向可讀性較強的現實主義寫作轉變,但對敘述技巧的駕馭,對人物內心的揭祕,還是保留着濃厚的先鋒餘韻,尤其是他匠心獨具的構思,別緻獨特的語言,反諷,含蓄,詩意,不拘一格。正像韓少功曾說的,潘軍的語言是半天才半瘋癲的。近些年來,他在劇本創作上更是傾注了許多,自北京人藝演出他的話劇《合同婚姻》之後,根據他本人的代表作《重瞳——霸王自敘》改編的大型話劇《霸王自敘》在中國國家話劇院首演;因爲對京劇的癡迷,他又把《重瞳》改編成六場京劇《江山美人》。聽說他最近又自編自導了一部懸念間諜片——《五號特工組》,在東方電影頻道熱播,被譽爲中國版的《加里森敢死隊》。這些幹得熱火朝天的“副業”,不由得不讓人心生感嘆,心存敬佩。

再見潘軍已是一年之後。

那天穿過菱湖公園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一年之前也是經過這裏。不同的是,那時是炎炎夏季,而現在,陰沉的風掠過湖面而來,吹得人心生寒意。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觸目所見,這兩句算是最好的回答了。艾略特說,四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在我看來,四月倒更像是一個小說的季節,冷暖更迭,波瀾起伏,不見得多麼殘忍,倒顯出幾分隨意和親切來。

公園裏安靜得很,沒有周末人頭攢動的喧囂,像我一樣的人們,似乎都習慣了過一種安穩且沒有任何冒險的日常生活,在平庸的日子裏度過自己的一生,像一篇平淡舒緩的散文。我曾跟我的學生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有的人站在你的面前,比如葛優、馮鞏,一定是出喜劇,一舉一動都透出喜劇的因子;而當你們的爺爺奶奶或是父母站在你們面前,一定是部小說,溝壑縱橫的`皺紋裏都藏着滄海桑田的故事;而我站在你們面前,一定是篇散文,散漫的,隨意的,形散而神不散。而我要去會面的卻是一個像戲劇一樣生活的人。

照例他和市裏的朋友們在賓館裏打牌,這彷彿也成爲他來安慶不能缺少的儀式之一。而轉眼間,近一年的時光就過去了,還是相似的情景,還在相同的地方,而在這其間,根據他的小說《重瞳——霸王自敘》由王曉鷹改編的話劇《霸王歌行》已在人民劇院上演了,很遺憾,我沒有親見,在網上找到劇照和相關報道,反映很不錯,似乎也貫穿了小說獨有的風格和特色。他自編、自導的“懸念間諜”劇《五號特工組》也在各級各類電視臺播出或正在熱播,收視率幾乎都是第一。我不得不敬佩他的“會玩”,小說、繪畫、影視、戲劇,諸如此類,都“玩”得很好。試着去想他此前的生活,便發現原來他一直是這樣的不拘一格、我行我素的人,從大學自編自演獲得全國大學生展演第一名的《前哨》開始,到闖蕩海南在商海之中幾度沉浮,再到重新歸來加入影視製作的先鋒行列,好似一出多幕戲劇,每一幕都與他人決不雷同,每一幕又都充滿着戲劇的強烈衝突,高潮迭起,變化多端,而無論如何,不變的還是他對文學的堅守。曾經的先鋒名將,有的已沒有再繼續,有的似乎已寫不出超越以往的作品,有的就幾乎銷聲匿跡了,只有像潘軍、蘇童、格非等少數還在執着地進行着文學的創造,而即使是在經商的時候,他還不遺餘力地組織了一次著名的“藍星”筆會,影響巨大。可以說,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文學,而這也成爲我敬仰他的一個重要理由。

晚宴一如去年,只有幾個陪客的變更。我依然坐在他的對面,這樣的距離可能更便於我觀察或想象。自覺不自覺的,他依然是話語的中心,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在傾聽,而這可能正是身處體制之外與體制之內的區別所在吧。他的不羈狂放,任性言行,自然也是我們無法模仿的,正如他拒絕了某所大學特聘教授每年必須服務兩個月的要求,在他看來,自由是比金錢更重要的,而對於深陷於世俗艱難中的我們,恐怕是無法承受如此犧牲和如此超越的。我們的生活太像一篇中規中矩的八股文章,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都謹遵着嚴格的要求,雖是知識分子,卻多的是束縛和章法,少了似魏晉或五四人士那般的氣度與風骨,所以內心裏十分仰慕那些個性張揚甚至有些狂狷的墨客騷人,比如嵇康,比如劉文典,比如眼前的潘軍,因爲其少有,因爲其本色,所以更顯難得吧。

短暫的相聚,意味着長久的別離。潘軍再次消失在菱湖的夜色裏,我不知道他何時再會回來,或許是明年的清明,抑或是我讀到他的《戊戌年紀事》時候,可以肯定的是,有他在的地方,總少不了驚喜,也總少不了感嘆。對於一向特立獨行的潘軍來說,我想,他更像是個“叛軍”,沒有禁錮,沒有界限,他在每個領域似乎都能遊刃有餘,又成爲與衆不同的“異數”,就像一尾靈巧而堅韌的魚,自由,個性,勇往直前。我無法料想他到底將遊進怎樣廣闊的海洋,也無法迴避他眼神中流露的商人的某種色彩,唯一可以確信的是,他將繼續像戲劇一樣生活,自編自導自演,遊走在人生舞臺上,盡情享受生旦淨末醜的意義以及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