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裏的鄉愁散文

我的孃家和沈英的孃家在同一個村,也可以換句話說我和沈英是在同一個村裏長大,從我家走到她家,繞過一個小山包大約一里的路程就到了。

秋聲裏的鄉愁散文

沈英的真名其實叫陳平,按我們老家的風俗,小孩子打小要拜一個“保保”(義父的意思)方可無疾無災平安長大,“保保”要給自己收來的義子或義女取一個隨了自己姓的名字。我的三伯父就是陳平的“保保”,自從大家開始叫她沈英之後,她的真名似乎被左鄰右舍漸漸的淡忘了。

我不知道我和沈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膩在一起,我常常繞道等她一起去上學,放假的時候跟她一起去放牛、割豬草。母親總是在我面前說:“你看沈英那草背篼,快要比她人還高,人家雖然文的(學習)不行,但武的(幹活)行,不像你總是文不文武不武的。”

我常常被母親說成不文不武的樣子,也就習慣了。於是,個子高一截的我背了小號的草背篼跟在了個子矮半截卻又揹着大號草背篼的沈英身後一起去打豬草,她不僅知道哪兒的野草茂盛,還有一項本領是我周圍其它小夥伴所不及的,那就是她很會“弄吃的,”當然,這是我們倆的祕密,是不敢讓大人知道的。

“我們今天去哪?”我問。

“小河溝兒那邊,”她說。

“小河溝兒那邊”的確是一個僻靜所在,窄窄淺淺的小溪流清澈見底,兩邊的河岸都生長着一叢一叢的鳳尾竹,也許是蔭涼和水源充足的緣故,即便是到了炎熱的夏天,岸邊的野草仍然碧綠鮮嫩。

我們沿着一條小土路一邊割草一邊向小河溝兒的方向走去。沈英把她肩上的大背篼卸下來放在一旁,就開始在一片竹林的蔭涼裏忙開了,寂靜的竹林裏頓時響起她割草的“刷、刷、刷”的聲音。不一會兒她的大背篼就快裝不完那些草了,這時候她總是直起腰來,向不遠處的我揮揮手裏的鐮刀,朝我喊道:“你快點來裝一些去!”起初我並不很願意接受她的好意,不是因爲面子上的問題,確實是看不起她割的草:老嫩不分,其中還夾雜着枯樹枝和落下來的竹葉子。我割草的速度雖然慢,但都是“精品”:能放到我背篼裏去的,都是野草最嫩的那一部份。

沈英見我遲遲不去裝,就又朝我喊:“唉呀,你也太慢了,這是給豬吃的,又不是你要吃的,你整這麼幹淨幹啥子喲?”於是我只好去裝她的草了,一邊往背篼裏面放一邊還是要習慣性的挑挑揀揀。

沈英說:“竹筒胡豆,你吃過沒?”

我搖搖頭表示沒吃過。

她又說:“那我去砍竹子,你去撿些柴禾來。”

撿柴禾當然是比較容易的事情啦,可能她也覺得我這個“不文不武的人”幹不了什麼粗活。當她拖着一棵手臂般粗的竹子從竹林裏鑽出來,再用鐮刀鋸了二個竹筒時,我已經撿了一小堆筍殼。

竹林的另一邊是一片沙地,沙地裏的冬小麥青中泛黃,還未到收割的時候。勤勞的農家人不浪費一點兒土地,在麥地的四周邊緣都種了胡豆。我們便藉着冬小麥的掩護,貓着腰去摘那些開始飽滿的胡豆莢。在一個土旮旯裏,我們把胡豆剝出來裝進竹筒,竹筒的一端是有竹節的,另一端就隨手摘了二張南瓜葉堵上了。

回到小河溝兒岸邊上,就地取材壘了三塊石頭,把竹筒橫放着架在左右二塊石頭上,沈英划着了火柴開始生火,然後一張筍殼一張筍殼的往竈裏添柴,不一會兒,就聽到滲出的竹瀝被火苗舔食的滋滋聲,嫩胡豆的香味兒和着竹子的清香慢慢的在小河溝邊彌散開來。

我倆面對着面席地而坐,從竹筒裏倒出碧綠的胡豆吃着。沈英一邊嚼着胡豆,一邊不忘說出她下次的安排,她說:“等天再熱一些的時候,我帶你去捉螃蟹。”其實,真到了捉螃蟹的時候,我也確實幫不上什麼忙——不文不武的我,懼怕螃蟹那張牙舞爪的大鉗子。

小學畢業,沈英沒有考上初中,只好在家務農。文不文武不武的我去鎮上初中報名回來的那天,正看到她攀在河邊的一棵柏樹上端鳥窩,她看到我便蹭、蹭幾下竄下樹來,把鳥窩遞到我面前笑盈盈的說:“這個,拿去唄。”鳥窩裏,有四隻鳥蛋。

童年裏,我就是這樣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沈英帶給我的驚喜和快樂。

後來隨着功課的`加深和遠離故土的緣故,我們漸漸失去了聯繫。在外飄的歲月裏,常常想家,也在變幻的四季裏,揣了那麼一抹鄉愁懷念童年。和我同齡的那一羣孩子都已各奔東西,也許她們會常常想起烤地瓜和烤土豆的味道,而我,只懷念竹筒胡豆。

那一年的冬天,回老家處理完母親的喪事,第二天便下起了小雪。聽父親說起沈英在家坐月子,不過她的孩子死了,她大着肚子的時候去摘桑葉給摔了一跤,之後就感覺不到胎動了,孩子死在了她的肚子裏。我便決定去看看她,她嫁得並不遠,婆家是從前村裏最窮的人家,當初她的婚姻曾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她說她看中的是叫張林的那個人,家庭窮點無所謂,在她的堅持下她終於嫁給了張林,但是既無彩禮也沒嫁妝。

對我的突然到訪,沈英顯然感到很意外,畢竟我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但是她非常開心,一會兒沏上來熱乎乎的野菊花茶,一會兒又給我遞蘋果。我們聊了很多小時候的趣事,甚至說起被我倆偷了胡豆的人家有沒有破口大罵?然後又聊到當下的現狀。

她說:“再過幾天我就出月子了,還去重慶打工。”

我說:“你那麼勤勞能幹,也可在家發展養殖業。”

她說:“試過,養過豬,養過兔子,規模太小了,沒什麼前景,規模做大成本又高。”

我說:“你不是會開車嘛,現在鄉村公路都四通八達的,要不,買個小客車載客。”

她說:“別提了,要錢沒人坐,不要錢又擠都擠不下的人坐。”

我知道她有輛小貨車停在她屋後的竹林裏,敢情她已經嘗試過了,只好說:“哦,不管做啥,覺得適合自己就好。”

“還是文化高點好些,我一直都羨慕你,”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就帶了一點自卑的情緒。

“你不要告訴我這是這些年你疏遠我的理由,我會生氣的,”我說。

走的時候,她抓了一隻自己養的雞硬要我帶上,我說我明早的飛機回廈門,沒空吃它,而且坐飛機也不能帶着它,再三推諉,她才作罷。不過她說:“你大老遠回來,總該帶點家鄉的東西走吧?還跟小時候一樣,我的東西就是你的,你不要客氣。”最後我只好拿走了她一大包地瓜粉。

第二年的春節前夕,父親在電話裏很神祕似的告訴我:“沈英和張林離婚了,聽說張林在外面的那個女人,都大了肚皮,快生了。”我頓時啞口無言,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太意外了,我突然想這是不是一個玩笑?他們一起出去打工,一起回家建房,這些年,一起經歷過那麼多磨難,卻在幸福起航的時候選擇了分道揚鑣。

或許,人的一生,最該珍惜的幸福就是貧窮和苦難時的相濡以沫。

我在焦灼的擔憂中,撥通了沈英的電話。

“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我,”她說。

“難道,你們就真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了?”我問。

“不了,既然不愛了,就選擇成全。”

“那你現在在哪?”

“長沙。”

“一個人跑那麼遠的地方?”

“不,二個人,我和一個懂得珍惜我的人在一起,不要笑話我,我不會傻等到頭髮白完的時候纔再嫁。”

雖然我一直說服自己應該替她感到欣慰,但我還是不由自主的充滿了憂傷:我不希望她因爲療傷而陷入快餐一樣的愛情。但事已至此,唯有祝願她得到幸福。

很久了,一直想寫一寫那個名叫沈英的女孩,我的童年夥伴。不僅僅是爲了追憶遠去的幼年時光,更是因爲這份純真的情誼,當我還在爲她的婚姻惋惜時,她卻告訴我她找到了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