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夢現代親情散文

“我又迷路回不了家了。”母親看到我來,笑着說。

母親的夢現代親情散文

我走到牀邊,靠着她坐下。不用開口問她什麼,到母親這兒來,我帶着耳朵就行了。四歲的女兒纏着姥爺撒嬌,媽說,活像你小時候。媽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盯着她左前方的那面鏡子。她看不到鏡子裏的自己,只能從那裏看到鏡子對面的牆。她的眼光朦朦朧朧,像是看很遠的地方,說:“真是的,這回又迷路了呢,又不是第一次回去。”

近年來母親耳朵聾了,耳鳴折磨得她總是抱怨那隻四季都躲在她耳朵裏嘶叫的知了。她用很大聲講話,象吵架一樣。我讓她小聲點,她說聲音小了她聽不見。我才知道,她連自己的話都聽不清,用她的話來說,就像隔了扇窗戶。

我趴在她的耳邊大聲問:“和上回一樣嗎?”

母親笑了說:“這回不一樣,我還帶着你。”她又看了一眼坐在姥爺膝上的外孫女:“你就像她這麼大。我帶着你,從你奶奶家回你姥爺家,走了一天,怎麼也找不到路,我想,看到那座橋就快到了,可是那座橋呢?我沿着河岸走啊,走啊,盡是些看不到頭的莊稼,還有齊腰高的草棵,就是沒有橋。偏偏你又淘氣,不肯走,要我抱。我累得很,自己都走不動了,怎麼還能再抱你呢?我就着急,一着急,天就黑了,天一黑,我嚇得要命,一害怕,就醒了,出了一身的汗。”

她說完,沒有笑,望着那面鏡子,呆呆出了會兒神。

母親的睡眠很不好,每個夜晚,她幾乎都是在雜七雜八的夢裏度過的。夢像一個線軸,纏繞着她從童年就開始熟悉的人和事。做得最多的,是回故鄉的夢。每次跟我講起,總是說她又迷路了,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知道她是掛念早已過了耄耋之年的老父親。可我生來就一張笨嘴,雖是她唯一的女兒,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好說,姥爺有小姨的照顧,你不用牽掛着的。

故鄉給我的印象很模糊,記憶裏除了青山綠水,滿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就是那些多得你不知道的拐彎親戚,還有又甜又糯的煮山芋。那些很具體的人和事,都是媽媽逐漸灌輸給我的。

母親變形的手笨拙地用遙控關掉電視——雖然聽不見,那卻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消遣。然後母女倆象往常一樣,開始慢慢扯出那些親戚來。在這個城市,除了兒女親家,我們家沒有一個親戚。雖然母親有近四十年的時光是在這裏度過,她卻總認爲她的家還是那個鄉村。有十幾年沒回去,但她仍能記得清誰誰是誰的什麼人,誰歲數比她大了一倍,可還要喊她叫姑奶奶,誰比她還小了十來歲,現在孫子又有了孩子了……他們這些人,還有一切和家鄉關聯着的,一滴不漏地收進了母親的夢裏。

母親的家族很大,整個莊子都是一個姓。除了較近的,我從來就分不清那些人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還記得小時候回去,大概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吧,媽媽帶着我剛出姥爺家的門,迎面碰上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太婆,管我叫姨,嚇得我趕緊溜回門裏去。以後碰見她,我這個做姨的羞得擡不起頭。後來有一回躲在門後偷偷仔細打量她一回,才發現她沒有那麼老,只不過三十幾歲,心裏才安穩了些,也未免有些得意。我跟媽提起這件事來,媽笑了說,我是沾了她的光,要是隨我爸爸那邊,得掉進晚孫堂裏去。

母親八歲時就沒了媽媽,那時我的小姨才四歲。姥姥去世後,姥爺一直沒續絃。媽說姥爺是怕她們姐倆受後媽的罪。媽記得,那時姥爺和弟兄們合買一頭牛耕地,每家輪流放牛。輪到姥爺家的時候,姨還小,又沒有別人,母親就得去放牛。母親膽小,最怕大牲口,每次都要姥爺逼罵着才肯去。她牽着繮繩的一頭,離牛遠遠的。來到野外,往樹上一拴,就跑開去。到傍晚牽回家來,牛肚子還是癟癟的。姥爺從地裏回來,乾生氣又無可奈何,只好拖着累了一天的身體再去割草來喂牛。媽講這事給我聽的時候,笑着說,我怕牛的兩個大眼睛瞪我呢!後來有一次不知怎麼的牛掙脫繩子跑沒了,幾家人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姥爺急得擡手就給了媽媽一巴掌。那是姥爺唯一一次打媽媽。天快黑的時候,牛找到了,媽媽卻不見了。幾家人又出去找媽媽,找遍了莊子和地裏,哪兒也沒有媽媽的蹤影。後來姥爺不知怎麼想起到姥姥的墳上去看一看,遠遠就看見媽媽孤單單的身影正趴在姥姥的墳上哭。姥爺走過去,輕輕說:“回家,走吧,孩子。”背起媽媽回了家。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要媽媽放過牛。媽媽嘆口氣說,那時候小,不知道分擔你姥爺的艱難。

我背過臉,偷偷擦掉眼裏的淚,腦子裏卻有了一幅怎麼也抹不去的圖像:黃昏餘暉中,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淒涼地哭泣在母親的墳墓上。

大概從小就沒有母親的緣故,媽媽和奶奶的關係特別好,像親母女一樣。奶奶家離我姥爺家只有三裏來地,有我大哥的時候,爸爸還在部隊裏當兵,於是戀家的媽媽總是往孃家跑,那裏有她許多相好的小姐妹,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日子長了,奶奶想媳婦和孫子,就讓我二叔去接。後來媽媽回孃家,住上三五天就回來。她告訴我說,你奶奶捨不得我回孃家,怕我又帶孩子又做飯,會累着。奶奶寵媽媽,地裏的活從不要媽媽幹。我媽媽生長在農村,卻什麼農活也不會幹。

去年奶奶去世的時候,媽媽沒能回去。我陪着她,流了一整天的淚。她終年不見陽光的臉那麼蒼白和虛弱。我扶她坐起來,她瞧着自己變形腫脹的關節默默垂淚。十幾年來,她被嚴重的類風溼關節炎困頓在二樓的這張臥牀上哪兒也不能去,日常陪伴她的是父親和那臺電視機。她全身的骨節僵硬,坐起來後連轉身九十度都不能夠。看到的唯一風景,就是牀前大窗外的那面牆,和滿牆綠色的爬山虎。和故鄉唯一的聯繫是牀邊的紅色電話。這些年來,她經常快樂又興奮撥通那些遙遠的想念。可是現在,她連故鄉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我想,母親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去了,十幾年來,她想象不到家鄉會變成什麼模樣,所以老是做那個回家迷路的夢吧。我擡起頭看着母親,卻見她還在出神地瞧着那面鏡子。鏡子裏面什麼也沒有,只照出對面的白牆。我不禁問道:“媽,你老瞧那面鏡子做什麼?”

媽開始沒說話,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然後她有些自嘲地笑笑:“那面是家的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