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重贈樂天》翻譯與賞析

元稹的《重贈樂天》描寫了兩人贈別前的情景和對贈別時的想象,表達對友人離去的依依惜別之情,感情真摯動人。

重贈樂天⑴

休遣⑵玲瓏⑶唱我詩,我詩多是別⑷君詞。

明朝⑸又向江頭別,月落潮⑹平是去⑺時。

【註釋】

⑴重(chóng):再一次。贈:贈別。樂天:指詩人的好友白居易

⑵休遣:不要讓。休,莫,別。遣,差遣。

⑶玲瓏:中唐時期著名的歌唱家。原詩題下自注:“樂人商玲瓏能歌,歌予數十詩”。

⑷別:離別。

⑸明朝(zhāo):明天。

⑹潮:潮水。

⑺去:離去。

《重贈樂天》翻譯

不要讓玲瓏來演唱離歌,因爲演唱的大多是你我過去的贈別之詞。

明天我又要在江邊送別你,月亮落下潮水平靜就是送別你離開之時。

《重贈樂天》賞析

陸時雍《詩鏡總論》說:“凡情無奇而自佳者,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然也。”有些抒情詩,看起來情景平常,手法也似無過人處,但迴腸蕩氣,經久不忘,其藝術魅力主要來自迴環往復的音樂節奏,及由此產生的“韻”或韻味。《重贈樂天》就是這樣的一首抒情詩。

首句提到唱詩,就引人進入離筵的環境之中。此句用“休遣玲瓏唱我詩”作呼告起,發端奇突。唐代七絕重風調,常以否定、疑問等語勢作波瀾,如“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劉禹錫《聽舊宮中樂人穆氏唱歌》),這類呼告語氣容易造成動人的風韻。不過一般只用於三、四句。此句以“休遣”云云發端,劈頭喝起,頗有先聲奪人之感。

好朋友難得重逢,分手之際同飲幾杯美酒,聽名歌手演唱幾支歌曲,本是很愉快的事,問題是何以要說“休唱”,次句就像是補充解釋。原來,筵上唱離歌本已添人別恨,何況玲瓏演唱的大多是作者與對面的友人向來贈別之詞,那不免令詩人從眼前情景回憶到往日情景,百感交集,難乎爲情。呼告的第二人稱語氣,以及“君”字與“我”字同現句中,給人以親切的感覺。上句以“我詩”結,此句以“我詩”起,就使得全詩起雖突兀而款接從容,音情有一弛一張之妙。句中點出“多”“別”,已暗逗後文的“又”“別”。

三句從眼前想象“明朝”,“又”字上承“多”字,以“別”字貫串上下,詩意轉折自然。四句則是詩人想象中分手時的情景。因爲別“向江頭”,要潮水稍退之後才能開船;而潮水漲落與月的運行有關,詩中寫清晨落月,當近望日,潮水最大,所以“月落潮平是去時”的想象具體入微。詩以景結情,餘韻不盡。

從藝術特色上看,此詩只說到就要分手(“明朝又向江頭別”)和分手的時間(“月落潮平是去時”)便結束,通篇只是口頭語、眼前景,可謂“情無奇”、“景不麗”,但卻有無窮餘味,能留下深刻印象。這是因爲該詩雖內容單純,語言淺顯,卻有一種縈迴不已的音韻。它存在於“休遣”的呼告語勢之中,存在於一、二句間“頂針”的修辭格中,也存在於“多”“別”與“又”“別”的反覆和呼應之中,處處構成微妙的唱嘆之致,傳達出細膩的情感:與故人多別之後重逢,本不願再分開;但不得已又別,戀戀難捨。更加上詩人想象出在熹微的晨色中,潮平時刻的大江煙波浩渺,自己將別友而去的情景,更流露出無限的惋惜和惆悵。多別難得聚,剛聚又得別,這種人生聚散的情景,藉助迴環往復的音樂律感,就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這裏,音樂性對抒情性起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拓展閱讀:元稹與韋叢

元稹可能是古人中寫詩給妻子最多的一位了,一共寫了多少不得而知,現在還能看到的有三十多首,爲原配妻子韋叢寫的大概有十六首,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離思五首》(其四):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雖然也有人認爲,以元九的多情薄義,這首詩可能不是寫給韋叢的,元稹的人品在此不做討論)。而我最喜歡的是《遣悲懷三首》,這三首詩不是作於一時,字句間透露出清貧生活中夫妻間的點點恩愛:

《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家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讀jin盡)篋(讀qie且),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尤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讀yao咬)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懷三首》中沒有“曾經滄海”那樣刻骨銘心的情感波瀾,語言平實淺近,但是卻將二人生活的一幕幕如畫卷般徐徐展開。不管是韋叢看到元稹衣服單薄,翻找衣箱想找些衣料爲他縫製衣服(顧我無衣搜藎篋),還是韋叢看到有客人來,從頭上拔下金釵換錢給丈夫買酒(泥他沽酒拔金釵),或是韋叢甘於清貧,從無怨言,用落葉生火,與丈夫一起靠野菜充飢(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新仰古槐)。一個可愛可憐妻子的形象展現在我們面前。

韋叢出身高門,其父韋夏卿爲京兆尹,後任太子少保(京兆尹相當於現在的.北京市市長,太子少保是個榮譽官職,用來表明受官者的崇高身份和地位,沒有實際管轄範圍,正二品)。這樁婚姻有很大的政治成分,當時二十四歲的元稹科舉落榜,但是韋夏卿很欣賞元稹的才華,相信他有大好前程,於是將小女兒許配給他,而元稹則是借這樁婚姻得到向上爬的機會,不過兩人在婚後卻是恩愛百般,感情非常好。

以韋叢的家庭背景,下嫁給元稹對於當時的元稹來說就好像天女下凡一樣。她不僅賢惠端莊、通曉詩文,更重要的是出身富貴,卻不好富貴,不慕虛榮,從元稹的這幾首詩來看,當時正是他不得志的時候,過着清貧的生活,韋叢從大富人家來到這個清貧之家,卻無怨無悔,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關心和體貼丈夫,對於生活的貧瘠淡然處之。元稹原本以爲這只是一個政治上晉升的途徑,卻沒想到韋叢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子、體貼的嬌妻。古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婚後元稹忙着科試,家中的家務——無論生火做飯,還是洗衣買酒——全是韋叢一人包辦,而婚前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父親疼愛的小女兒,韋叢的賢惠淑良可想而知。也難怪元稹在數年以後,總還是會忍不住想起與他共度清貧歲月的結髮妻子韋叢。

也許正是清貧與操勞,使這個溫柔體貼的女子年僅二十七歲就離開了人世。元稹對妻子一直有深切的思念和無法釋懷的悲傷,韋叢與他同苦七年,卻在他即將飛黃騰達的時候離開了他,而元稹能做的只有祭奠亡故的愛妻(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以及在詩中寫下自己的思念。“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的夫妻總是這樣,儘管互相恩愛卻因爲物質條件的貧瘠而無法讓心愛的人過得更加幸福。元稹的悲嘆卻讓我無比羨慕,這樣不論生活的清苦,總想給予對方更多幸福的抱愧心情,在當今這個物質時代中恐怕很難找到了。

可悲的是,韋叢下葬的時候元稹因爲御史留東臺而沒有前往送葬,韋叢離開的身影該是多麼寂寞;幸運的是,韋叢因爲這幾組情意綿綿的詩歌而永遠留在人們心中,每每想起這溫柔的女子,心中總覺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