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三首》杜甫唐詩鑑賞

羌村三首

《羌村三首》杜甫唐詩鑑賞

杜甫

其一

崢嶸赤雲西,

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

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

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

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

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

 其二

晚歲迫偷生,

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

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

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

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

已覺糟牀注。

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遲暮。

 其三

羣雞正亂叫,

客至雞鬥爭。

驅雞上樹木,

始聞扣柴荊。

父老四五人,

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

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

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

兒童盡東征。”

請爲父老歌,

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

四座淚縱橫。

杜甫詩鑑賞

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初夏,杜甫幾經艱辛,逃出被安祿山叛軍佔領的長安,輾轉投奔到臨時政府中央所在地鳳翔。五月十六日,肅宗授他左拾遺官職。拾遺官是皇帝的近臣,官階雖不高,卻可以直接對朝政提出意見和建議。杜甫素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抱負,國難當頭,他接受了左拾遺職。不久,肅宗借事處罰宰相房琯,杜甫不顧個人得失,據理諫阻,觸怒了肅宗,幸得大臣張鎬等人求情,才免於治罪。不久肅宗藉口讓他回家探親,將他支使開去。這對於憂國憂民,救亡心切的杜甫,是一個沉重打擊。著名的長詩《北征》,和《羌村三首》這一傑出的組詩,就是此次從鳳翔回到羌村家中之後所作。

組詩的第一章,描寫的是剛到家時悲喜交加的動人場面。

前四句從寫景入手,寫到達羌村時沿路由遠及近所見的景物。先是西邊天上的晚霞,從厚厚的雲層中射到地面的太陽光束, 走近家門又看到家門前的籬笆,傍晚歸來的鳥羣,這些景物,都是些極尋常的農村景物,使人倍感真實、親切。作者寫這些景物,目的在於製造家的氛圍。第四句由寫景轉入寫情,“歸客千里至”這句詩,語淺而意深,含意豐富。作者回想自去年七月離家之後,自己歷盡艱險,家人寄居在鄜州,這一帶正是官軍與叛軍進行拉鋸戰的地區,與家人兩地隔絕,雙方音信全無,經受了多少揪心的牽掛啊!如今,家人老小倖存,自己也總算活着回來了。

箇中滋味,可想而知。

中間四句詩,是全詩的重點和中心,正面表現初見家人時悲喜交集的情景,“妻孥怪我在”,這個“怪”字準確、凝鍊,傳神傳情。這句說楊氏夫人突然發現站在面前的“我”,驚得呆了,一時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驚定”,承上句“怪”字說,過了一會兒,“ 還拭淚”,仍然拭淚。自然是喜極而泣。因爲是極度的喜,難以言明,正面說出反而不能充分表達其喜,不能表達戰亂中妻離子散而又重新團聚時激動的感情。因此,這兩句詩,寫喜而不直接說喜,而用悲的形式來表現,更具有動人心魄的感染力量。浦起龍總結杜甫這種抒情方法說:“公凡寫喜,必帶淚寫,其情彌摯。”(《讀杜心解》)寫喜帶淚寫,或者說用悲來表現喜,這實際上是藝術表現上相反相承的辯證法。

上面兩句,是寫妻子悲喜交集的神態。接着從心理活動來描寫詩人自己感慨之情。“世亂”,是“遭飄蕩”的原因,這五個字,包含了作者這一年多來,先是被俘陷入叛軍之手,冒死逃脫後投奔肅宗,又因救房琯而險遭殺身之禍的種種艱險經歷。因此他重重地感嘆說:“生還偶然遂”。生還,可喜;偶然遂,想想又深覺可悲。正因爲僥倖生還,所以喜到極點;而念及命運無常又不由感慨。和前兩句相比,一從行動上表現,一從心理上刻畫,不僅顯得筆調富於變化,而且後者還揭示了前者所以如此的原因和背景,將夫妻悲喜交集的心境,表現得更加深沉。

接着詩人又從鄰居們、旁觀者的反映,來表現悲喜交集的情景。羌村的鄰居們,圍在低矮的垣牆邊,看到老夫妻相見時那悲不自勝、喜不自勝的情狀,也被感動得有的嘆息,有的還陪着楊氏夫人一同落淚。

這一筆,既襯托了悲喜交集的場面,還表現了鄰居們的忠厚善良和杜甫一家與當地百姓的親密關係。

結尾的兩句,是迴應前面驚定拭淚、生還偶然的詩意,不僅總括了全篇所表現的悲喜交集的感情,而且是對動亂時期人們痛苦生活的典型概括。

寫的是和家人團聚的情形。動亂之際,國事

家計,都極爲艱難,因此這一章寫團聚之樂,卻充滿悲愁。開頭的“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兩句,就給全篇定下了基調。

“晚歲”這個詞,和詩尾的“遲暮”一詞,都指年紀老。杜甫這年四十六歲,正當中年,因爲歷盡艱險,憂國憂民,未老而先衰,是很容易心生老意。

“迫偷生”三字,語極沉痛,這把年紀本當趕緊爲國效力,卻偏偏在國勢危殆之際,被迫離開了朝廷。因此,回到家裏,閒下來時,他感到是苟且偷生。因爲有了偷生之感,全家團聚的歡趣也就少了。

“嬌兒”兩句,是指嬌兒怕我又要離開他們,所以纏繞在身邊。這兩句詩,一句寫喜,一句寫悲。不離膝,是喜;畏我復去,又是悲,悲喜交加,自然“少歡趣”。

中間四句再寫被孩子們糾纏不過,想設法擺脫,便想起了屋外池塘邊散步的往事,信步來到池邊。時過境遷,以往散步是夏天,如今已是深秋了;西北早寒,已是北風勁吹,寒氣襲人,一片衰颯。本想散散心,而這蕭瑟之景,反引起了愁思,使人聯想到國家動盪的局勢。“撫事”的事,包括了國事和家事。國事指京師失陷,玄宗奔蜀,叛軍猖獗,官軍反攻累遭挫折,同時房琯罷相,自己受到打擊;家事指故鄉不能歸,一家十口流落在外,生計艱難。所謂“煎百慮”,並非誇大之辭。想尋找一點歡趣,得到的卻是無盡的憂愁。因此下文又收回筆鋒,再寫歡趣。

結尾四句說,幸虧老天爺有眼,兵災之外,沒有再降天災,今年莊稼還好,禾黍已收穫,有了飯吃,還可以釀一點酒。晚年無以寄託,有了酒,可以討得一醉,藉以緩解一下壓在心上的憂愁。有飯有酒,這是萬種不幸中之一幸,是少歡趣中的一趣,但“賴知”、“已覺”、“如今”、“且用”這幾個關聯詞語,已將百無聊賴,故作曠達的心境,隱約地透露出來。寫團聚之喜,亦帶淚寫,給全詩籠罩上沉痛的氣氛,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

最後一章寫和鄰里的交往。

數雞相鬥而羣雞驚叫,這是農家習見的`場景,詩從這習見的事物寫起,增添了生活氣息和輕鬆的氣氛。

“亂叫”的亂,是混雜不清。亂叫和鬥爭,都是雞的行爲,鬥爭是亂叫的原因。但詩句先說亂叫,後說鬥爭,上下句錯綜成文,這兩句本意是說,客人來時,正值數雞相鬥而羣雞驚叫。“驅雞”兩句,緊承上文說,將雞趕回樹上的雞窩裏,靜了下來,才聽清門外來客扣門的聲音。古時許多地方養雞,都是把雞窩安置在樹上。“驅雞上樹木”,就是趕雞回窩。下文寫“客至”的情形。

來客是四五位鄰居父老。從下文所寫的情形看,這些父老,都是羌村的勞苦農民。杜甫身爲朝廷拾遺官,老百姓敢於和他交往,並帶來禮物慰問他,這也可看出杜甫爲人的忠厚。在平時,酒並非稀罕之物,而今戰亂時期,吃飯也難,酒就更加難得了。而各人所帶之酒,有劣等的濁酒,也有好一點的清酒。濁酒也拿來慰問杜拾遺,足可看出百姓的敦厚,和賓主間的親密關係。

“苦辭”四句,由“酒味薄”引入話題,借父老之口寫時局,寫戰爭帶給陝西一帶百姓的巨大災難。

這裏從戰爭破壞了生產,民生凋蔽着眼,寫關中人民爲平叛戰爭承擔沉重的兵役負擔,壯年男子被徵盡了,未成年的兒童也都應徵入伍。“苦辭”,即再三稱說。

“酒味薄”,淡薄低劣之酒。下三句說明沒有好酒的原因,借父老勸酒的話,巧妙地表現了戰爭造成農村蕭條的情形。

“請爲”兩句,是詩人對父老們的答謝。“歌”,這裏是作辭而歌之,“艱難愧深情”意思是說值此國家多難、生計艱難之時,各位父老攜酒慰問,我受之有愧啊!

詩的結尾,詩人仰天而嘆,嘆他“窮年憂黎元”,而今身爲拾遺,而百姓正處在水深火熱中,自己卻不能爲百姓分憂,怎能不令他老淚縱橫?而聽者父老,被詩人憂國憂民的一片至誠所感動,也淚流滿面。最後這一章,寫與鄰里交往,本爲歡宴,卻四座皆淚,深沉感人。

《羌村三首》是杜甫前期詩歌中傑出的組詩之一,具有深刻的社會內容和高度的藝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