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囈散文

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無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乎,到底是冷眼看穿。大抵讀過《紅樓夢》的人,無論身處何種時代,都有着和張愛玲一樣“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的感慨,都嘆那傾城絕戀,嘆那苦情人難齊眉舉案,都夢魘紅樓,囈語一場寶黛之戀。

紅樓夢囈散文

碩大的紅樓頤園裏,花榭滿樓,歌臺暖響,或許你看過衆生百態,卻也不曾悟出一段情理,或許你聽見可人笑,卻不經意間瞥見浮沉悲情,你經過了千百個人,他們都不完全一個樣,有時惱有時樂,有時尖酸有時軟弱,他們醉生夢死,他們朝歌夜弦,他們背對山河踏上一條走不完的路,但你終究是明白的,千紅一窟,萬豔同悲。

“你沒有跪拜過的菩薩,不配保佑我,我焚過香的廟宇,會重塑你金身。”轉山轉水轉佛塔,不問前世,卻只爲了今生在途中相遇,所以全然不管什麼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只記得這閬苑仙葩美玉無瑕,終究是有情分;也全然不管命數難測天意難違,只想在這幽深的大觀園裏,心平氣和地活着,活着,我深愛你,這就是我的生命

黛玉生性涼薄,小心翼翼地活着,跟不上世人的步伐,很多時候都一個人過,從來看不到和她相像的人,她怯懦無助,不敢多言幾句,生怕別人聽了去,惹得一身是非,她踏進大觀園的門,鎖上自己的一生。寶玉生性冥頑,活得激烈也活得衝動,不把心事藏着,沒遇見黛玉前還不怕出口傷人,也未擔心過餘生。和黛玉的相知相遇,大概是寶玉人生裏最好不過的片段,他只當曾見過黛玉,只當作遠別重逢,全不顧他人眼光,爲黛玉賭上前程,而黛玉也終究爲了寶玉賠上自己的一生。

寶黛的相遇倒不如說成是相似靈魂的碰撞,黛玉並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那樣,受到封建禮教和世俗功利的薰陶和束縛,她保持純潔善良的心,一點一點地呼吸着屬於她的小世界的`空氣,她愛自己所愛,憎自己所憎,不計較得失,而賈府險惡的環境也造就了她叛逆的性格。寶玉行爲偏僻性情乖張,怕讀文章,身處在功名利祿水深火熱中的他,更有擺脫世俗,超越凡事的心,他的糾結無助,也只能被黛玉看到,也只有黛玉從不用“仕途”一類的話去勸說寶玉爲官作宦。他們相知,他們互爲知己,他們共同成長,從不生分。

昔日知己桃花樹下讀西廂,看紅了眼,也看紅了心,寶玉是張生那多愁多病的身,黛玉則是鶯鶯那傾國傾城的貌,滴不盡的相思淚,染不完的紅豆渣,聊不斷的幾分情愫,演不息的滿園京劇,就這樣貫穿了寶玉和黛玉的悲情一生,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這條路,寶玉和黛玉終究沒走完,未見天地,也未見衆生。

黛玉是那經綸滿腹,直抒性靈的瀟湘妃子,心較比干多一竅,世人也憐惜她的顰兒才貌,她於三生石畔結成絳珠仙草,離恨天外,她嗟嘆一年三百六十天,總有風刀霜劍的時刻,她總是做成一個花冢,希望一抷塵土可以掩蓋風流,她想着有一天花落人亡,各自天涯,心裏放不下的,終是隻有寶玉一個人。寶玉是那腹內草莽,直言快語的神瑛侍者,平日裏見多了胭脂俗粉,鍾愛性情文學,嘆息樂極悲生人非物換,他瘋瘋傻傻,信得過的喜歡着的人,都離他而去,唯獨記起的,也終是黛玉一人,他情極而毒,懸崖撒手,隨一僧一道出走,似乎,他又看見了,那個一顰一笑都兩眉蹙起的林姑娘。

他見她時,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怒時反而像笑,嗔視更似有情,他是多情的怡紅公子,靜候有緣人;她見他時,有着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不敢多情,可旬月裏來去,她素來是認他作了知己。他們共談一片天地,有時放眼可以望遍整個觀樓,他們聽同樣好聽的曲子,看同樣的戲目,在最好的時候,寶玉還說着那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可惜柏拉圖式的戀愛,並未遂了他們的願,封建禮教的束縛終究捆綁着舊時代的他們,而他們所認爲的堅貞愛情,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寶釵的出現,徹徹底底爲這段悲劇的情愛惹了牽絆,畫了句號,寶釵的穩重大方,豁達大度,使她成爲賈家無可挑剔的寶玉妻子人選,畢竟人們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生活,這樣一個偌大的門第,代代相傳永遠比空談人生理想愛情倫理重要,寶黛戀情的格格不入,也讓這段情僅僅保留在了精神層面,所有的念念不忘,一場虛談而已。

本是天生絕配,無奈屈服於封建禮教,這段不被衆人看好的戀情,在封建勢力的壓迫之下,走向了窮途末路,他們的愛,爲正統思想所不齒,在講求男尊女卑,封建迷信,門當戶對的賈府中,始終不被看好,終究還是釀成悲劇,再也無力迴天。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當寶玉和寶釵成爲衆人眼裏最登對的一對,黛玉的眼,卻再也紅不起來,她獨臥青燈古佛旁,想再虔誠許願一次,可她還是伸手拿來燭火,焚稿斷癡情,再也不想記得他們曾共讀西廂,她曾爲他寫下無數的詞句,他曾看她葬花坦露心事,黛玉絕望地閉上了眼,想要將發生過的往事,拋下捨棄。她的一生還是太短,她怕時間走得急,生命裏那些動容的瞬間無法停留,來來回回,就走到了尾,她發現前路只有一條,她走出千萬人羣獨行,往柳暗花明山窮水盡去。

寶玉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琥珀裏的時間,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廢,一生都在懷抱熱望,他的心如槁木終究敵不過黛玉的工愁多感,他無力償還黛玉,他屈服於他與寶釵的婚姻,人生如雪泥鴻爪,恐結來生理,半生緣,寶玉還是成了黛玉棺前的灑淚人,他痛悼黛玉,想要控訴黛玉的決絕,可這傾城絕戀,他始終是放不下,他終究是忘不了,世外仙株寂寞林。

蓬壺杳然,人間輕換,縱觀文壇千百事,讀盡世間悲辛書,文人比尋常人更敏感,心性更高,不願蠅營狗苟,落了下乘。黛玉終了此生,寶玉遁入空門,皆是性格使然,但我們也不能用性格來作爲不幸的藉口,寶黛的悲情我們忘不了,也會一直記着,一直歌頌,雖然沒有來日方長,卻有片刻的獨自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