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欄杆拍遍的樑衡

作者:馬治權

牐 2003年末,我收到一套《樑衡文集》,共九卷,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封面書名題字爲趙樸初先生,扉頁書名題字爲季羨林先生。

牐 在這之前,我已讀了他不少的散文篇什,如《覓渡,覓渡,渡何處?》、《大無大有周恩來》、《紅毛線,藍毛線》、《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特利爾的幽靈》、《跨越百年的美麗》、《最後一位戴罪的功臣》和《把欄杆拍遍》等。這些篇什大都是樑衡的名篇,有些是他直接寄給我的,有些是我向他約稿的,有些是從其他刊物上看到的,但那時因爲在編刊物,時間有限,所以看的不甚仔細,有些稿子只是粗粗地瀏覽一遍。當然也有細讀的,比如他寫瞿秋白的散文《覓渡,覓渡,渡何處?》,我不僅從頭至尾細細地讀完,而且反覆讀了幾遍,然後很快給他復了信。我在信中說:冷峻的筆調和深海波濤似的情感,就像一位賽馬高手,遲遲不肯放縱,但我們已經從那節奏和身姿中感覺到了速度,我們的感情在爲作者所操縱,我們想哭但作者卻需要我們理智,我們想吶喊,但作者卻讓我們冷靜,他反覆地吟詠着秋白用生命抒寫的詩章,卻不流露出憤世的激情,結果讓筆致曲折而溫婉,凝鍊而雋永,是抒情又是思索,是總結又是探尋,是追思也是嘆惋,是崇敬也是惜憾,那種經過長時間的靈魂搏鬥以後對資料的獨特剪輯,那種“百鍊成鋼繞指柔”的謀篇佈局及駕馭文字的功力,那種建立在對歷史深研之後的穿透力,那種一詠三嘆九曲迴腸的韻致,都使這篇文章變得不同尋常。

牐 信寄出以後,我很快有了悔意,我覺得似乎有溢美之嫌,這篇文章即使是像我說得那樣,打個電話說說也就行了,何必那樣激動!

牐 這封信沒有收到樑衡的回信,我想大概是因爲他的工作忙。過了很久,我到北京去看他,他說,你寫給我的信我看了,算是一家之言,也算是對我的一種鼓勵。我沒有給你回信,是因爲我不好意思,但我把你的信收在了“讀者反饋”裏了。說着,他拿出一沓打印的稿子,全是讀者與專家的評論。

牐 這次,我從《樑衡文集》中又讀到了一段類似的文字。他寫道:散文集《夏感與秋思》出版後,1987年4月《批評家》和《語文報》專門爲我舉行了一次作品討論會。當然是肯定與讚揚的話多一些,我坐在桌旁,臉熱得不敢擡頭。這段文字,印證了我的感覺:樑衡像許多哲人賢者一樣,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因此也就給自己定了個基本的調子,今後,在看他的文章時,做諍友,好處說好,壞處說壞。

牐 我和樑衡,不是患難之交,也非同學至友,我只是一位受恩於他的雜誌編輯。但人與人之間,有時很奇特,正如他在《與樸老結緣釣魚臺》中寫得那樣:我想今天與樸老相會釣魚臺,是有緣。要不怎麼我先不來,後來又來了呢?怎麼正好桌子上又擺了幾本供我們談話的雜誌?但這緣又不只是眼前的機緣,在前幾十年我便與樸老心緣相連了,這緣也不只是佛緣,倒是在藝術、詩詞等方面早與樸老文緣相連了;緣是什麼?緣原來是張網,德行越高學問越深的人,這張網就越張越大,它有無數個網眼,總會讓你撞上的,所以,好人、名人、偉人總是緣接四海。緣原來是一棵樹,德行越高學問越深的人,這樹的濃陰就越密越厚,人們總願得到他的蔭護,願追隨他。佛海無邊,其實是佛學裏所含的哲學、文學、藝術浩如煙海,於是佛法自然就是無邊無際的了。難怪我們這麼多人都與佛有緣。富在深山有遠客,貧居鬧市無人問。資本是緣,但這資本可以是財富,也可以是學識、人品、力量、智慧。在物質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富有的人,纔有緣相識他人,或被人相識。一個在精神上平淡的人與外部世界是很少有緣的。緣是機會,更是這種機會的準備。

牐 這段話寫於1993年12月,那時候我還沒有認識樑衡。樑衡寫這段話完全是從普遍意義上來講的,也就是哲學上所講的共性。但這共性又寓於個性之中。我認識樑衡,正是緣於樑衡是一位“精神上富有的人”。

牐 我第一次與他晤面,是在新聞出版署他的辦公室,他那時已是副署長,我通過他大學同學的關係找到他,他很謙和地接待了我。我給他拿了點陝西特產,他說,“大老遠的,你拿這東西也不容易,你就放下吧,多錢?”我說:“不值錢,幾百元。”他說:“幾百元?那我也就不給你錢了,一會兒我也送你點東西。你說,啥事?”我說:“你給《各界》一個公開刊號吧!”樑衡說:“民主黨派辦刊還是可以的,我給你報一下,試試。”他讓我坐下,又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後從書櫃拿出十多本他寫的書--《新聞綠葉的脈絡》,要我送給編輯部的同道,其中一本簽上名送給了我。

牐 就在他簽名的時候,我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到了他玻璃板下面壓着的放大了的《張玄墓誌》帖。《張玄墓誌》是名帖,因避清康熙帝愛新覺羅玄燁名諱,俗稱《張黑女墓誌》。志石刻於北魏普泰元年(公元531年),原石早已不存,僅存何紹基所得墨拓孤本,歷來爲書法家收藏家所重視。此帖書法精美,清代書論家包世臣在跋中評曰:“此帖駿利如《雋修羅》,員折如《朱君山》,疏朗如《張猛龍》,靜密如《敬顯雋》。”

牐 包世臣用幾種北魏書風來比較《張黑女墓誌》的'廣涵,說明此帖屬書法中的陽春白雪,需有極高文化修養才能感悟其中蘊含的妙味。何紹基在此帖後也有跋語,他寫道:“餘自得此帖後,旋觀海於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戍入都,丁亥遊汴復入都旋楚。戊子冬復入都。往返二萬餘里,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

牐 以上是我當時看到樑衡案上放大了的《張玄墓誌》帖時所說的話。我說何紹基旅行兩萬餘里,此帖一直伴隨在身,無時不在欣賞。沒想到樑衡從抽屜中拿出一個縮印本說:“我也是這樣做的。”

牐 初次晤面,是《張玄墓誌》縮小了我倆的距離。他是驚奇我對《張玄墓誌》的熟悉,我是欽敬他在從政之餘不僅喜好文學,而且也如此喜歡書法。這正如他在《與樸老結緣釣魚臺》中所寫的“在精神上富有的人,纔有緣相識於人,或被人相識”。

牐 從那以後我們就在精神上相通了,他有稿件往來,我有信函回覆。每看到他的新作,難免不爲他的才華所衝動。於是就想,樑衡身兼重任,管理着全國上萬家報刊雜誌,他哪有時間寫這樣好的文章?一定犧牲了許多的節假日吧。所以又想,他做官不免有些可惜!假如他像許多專業作家,能靜下心來專門寫文章,那會有多少好文章問世啊!

牐 有了這樣的想法,我又給樑衡寫信,我在信中把我的想法如實寫了出來,希望他能逐漸隱退到一個有更多時間搞創作的崗位上。樑衡接信後,一如以往,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大概不想拂我的面子,或者說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太複雜。“人各有志,不可強勉。”我也知趣,以後便再也沒有提類似的話題。

牐 但我一次在雜誌上看到了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他在清華演講,同學們向他提問題,說:“讓你重新選擇,你會做什麼?”他回答:“做官。”我想我當時是有點自以爲是了!我不僅不支持他做官,反而鼓勵他隱退。其實他本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文人。寫文章只是他政治抱負的一種宣言。他十分喜歡寫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和重要的政治人物。他在這些文章中極盡能事地渲染自己的政治理想,因此我想,樑衡之所以能寫出這些文章,皆因爲他在政治上與這些人物感同身受。假如他不是現在這種角色,而是一個純粹的文人,那麼他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這種感覺,寫不出這樣的深度和高度。就像瞿秋白、范仲淹、辛棄疾之所以不同於李煜、李清照、柳永等人一樣。

牐 樑衡相貌堂堂,骨格清秀,《中華散文》登過他一篇《大無大有周恩來》的散文。封面上登了樑衡的一幅照片。我看到雜誌時,驀然想起陳毅元帥來。郭沫若稱讚陳毅“一柱天南百戰身,將軍本色是詩人”,我以爲樑衡也有如此特質。細讀樑衡“人傑鬼雄”系列散文,便可看出他的政治情結。他在《覓渡,覓渡,渡何處?》中寫道:秋白與魯迅、茅盾、鄭振鐸這些現代文化史上的高峯,也是齊肩至頂的啊,他應該知道自己身軀內所含的文化價值,應該到書齋裏去實現這個價值。但是他沒有,他目睹人民沉浮於水火,目睹黨瀕於滅頂,他振臂一呼,躍向黑暗。只要能爲社會的前進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舉全身而自燃。他在《紅毛線、藍毛線》中寫道,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向來政治家之間的鬥爭就是天下之爭,人心之爭。孫中山說:“天下爲公。”一個政治家總是以他爲公的程度,以他對社會付出的多少來換取人民的支持度,換取社會的承認度。他在《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中寫道:偉人落難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樣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號飢寒之苦;而偉人卻默窮興衰之理,暗運回天之力。他在《一個永恆的范仲淹》中寫道:范仲淹是一個諸葛亮、周恩來式的政治家,一生主要重實踐,他按自己認定的處世治國之道,鞠躬盡瘁地去做,將全部才華都投身到處理具體政務、軍務中去,並不着意爲文。不是沒文采,是沒有時間。他在《讀柳永》中寫道:柳永像封建時代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總是把從政做爲人生的第一目標,其實這也是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誰不想讓有限的生命發揮最大的光熱?有職纔能有權,才能施展抱負,改造世界,名垂後世。他在《把欄杆拍遍》中寫道:他(辛棄疾)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的,馬革裹屍的。但是在南渡後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山,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杆,只能熱淚橫流。

牐 樑衡的文章,堪稱“當代正氣歌”,他在許多文章裏都寫出了他對“良知”、“廉潔”、“公正”、“堅韌”、“愛民”、“無私”、“勤政”、“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不以成敗論英雄”及“品格勝於成就”等精神的崇敬。譬如在《大無大有周恩來》中寫道:總理在甩脫自我,真正實現“大無”的同時卻得到了別人沒有的“大有”。有大智、大勇、大才和大貌--那種傾城傾國,傾倒聯合國的風貌,特別是他的大愛大德。

牐 ……

牐 自古以來,愛民者備受人愛。諸葛亮治蜀27年,而武侯祠香火不斷一千七百多年。陳毅遊武侯祠寫道:“孔明反勝昭烈(劉備)其何故也,餘意孔明治蜀留有遺愛。”遺愛愈厚,念之愈切。平常人相處尚投桃報李,有恩必報,而一個偉人再造了國家,復興了民族,澤潤了百姓,後人又怎能輕易地淡忘了他呢?他還特別引用了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講話說: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他在《覓渡,覓渡,覓何處?》中寫道:當年項羽兵敗,雖前有渡船,卻拒不渡河。項羽如果爲劉邦所殺,或者他失敗後再渡烏江,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歷史永遠的回味。項羽面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秋白在將要英名流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他們都把行將定格的生命的價值又推上了一層。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覓渡》中還有一段:當一個人從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義之後,他就獲得了最大的堅強和最大的從容。這是靠肉體的耐力和感情的傾注所無法達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軌道的延伸一樣堅定。大概是因爲篇幅所限,或者是因爲文字的節奏需要,有更多的例子他沒有在此引用。後來在《覓渡自注15條》中又寫道:史可法守楊州,明知不可守而守;譚嗣同變法事發而不逃,明知死而就死;抗日名將張自忠在陣地將失,身爲主將完全可以安全撤離的情況下,甘願留下來與將士一同殉國。他在《一千七百年的沉思》中寫道:這說明諸葛亮在那場歷史鬥爭中並不單純地爲克曹滅魏,他不過要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是在實踐自己的做人規範,他在試着把聰明才智發揮到極限,蜀、魏、吳之爭不過是這三種試驗的一個載體。他在《讀柳永》中寫道: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有志,人各其才,無大無小,貴賤不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就能名垂後世,就不算虛度生命。這就是爲什麼歷史記住了秦皇漢武,也同樣記住了柳永。

牐 樑衡在與歷史人物一併感嘆的時候,似乎對亦文亦武的人特別有共鳴。他在《覓渡》中寫道,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或者有一分才幹成了一件事也罷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幹成了一件事,甚至一件事也沒有幹成,這才叫後人惋惜。你看岳飛的詩詞寫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記住了他的武功。辛棄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只能“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後人也只知他的詩才。

牐 樑衡是有自己的政治志向的,他的話語系統和個人形象很適合現代政治。他主張領導親自撰寫講稿,鼓勵即席發言而反對照本宣科,他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平易謙和,有現代政治篩選領導人的那種“愉悅選民”的形象。但他在現實的政治中似乎還沒有完全到位,那種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一直難酬,因此,行文敘事中常常有一種感情,他在《讀柳永》中寫到:一個人很難選擇環境,卻可以利用環境,大約每個人都有他基本的條件,也有基本的才學,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來全在他與外部世界的關係怎麼處理。就像黃山上的迎客鬆,立於懸崖絕壁,沐着霜風雪雨,就漸漸幹挺如鐵,葉茂如雲,遊人見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當初這一粒鬆籽有靈,讓他自選生命的落腳地,它肯定選擇了山下和風日麗的平原,只是一陣無奈的山風將它吹到這裏,或者飛鳥將它銜到這裏,託於高山之上,寄於絕壁之縫,它哭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一陣悲泣(也許還有如柳永那樣的牢騷)之後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決心,既活就要活出個樣子。它拼命地吸取天地之精華,探出枝葉追日,伸着根鬚找水,與風斗與雪鬥,終於成就了自己。他在《讀韓愈》中寫道: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委屈,歷史絕不會陪你哭泣,而他只認你的貢獻。悲壯二字,無壯便無以言悲。

牐 由此可見,樑衡也是在痛拍欄杆,辛棄疾是在“把欄杆拍遍”之後,做了一位詞人,樑衡“把欄杆拍遍”之後呢?是做一個散文家抑或政治家,現在似乎還難以定論。我們這個時代還在急驟地變化,政體也在變化,這些變化使中國的政治癒來愈現代化。我相信那些有志於改變中國的政治家們,必定會有“乘風破浪”的時機。

牐 樑衡是文學領域裏的高手,“真草隸篆”四體皆擅。他的文集由文學、新聞、政治、科學四大類組成。我過去辦《各界》和編輯們一同學習過他的新聞理論,這次重讀時主要側重於散文類;他的文學創作理論也處處閃爍着火花,獨到的見解寓於平靜的敘述之中,不拿架子,不玩花槍,平實一如其人。兩卷本科學類我也瀏覽了一遍,儘管我數理化基礎極差,無法作更多的闡述,但對他的勞動卻是很欽敬的。厚厚的兩卷,40多萬字,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當然,對他的文集,我也有讀得不細的地方,譬如政論類文章就沒有用心去讀。不是說他寫得不好,而是說他在這方面儘管想有創見,但在目前這種政治語言系統中,他的創見也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我只能抱以“理解”二字一笑。不過,他的政治抱負都包括在了他的“人傑鬼雄”的散文中了。他的千字政論倒比他的長篇政論寫得好,立意很高,語言堅實且有張力,這自然緣於他的文學底蘊和對問題的洞察力。樑衡博聞強記,古今中外名篇濫熟於心,行文之際,信手拈來,自然準確,畫龍點睛常常在不經意之間。

牐 我寫的這篇“樑衡其人其文”,全是我的真實感覺(即使離譜也是我性格的過錯)。不這樣寫,反倒覺得不真實了。聯曰:“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這是樑衡喜歡的一副對聯,我就贈送於他並以此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