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的散文《懶》

引導語:“懶”,中國漢字, 意爲不願意做某事,與“勤”相對,那麼有關中國散文家梁實秋的散文《懶》,大家是否學習過?他的《懶》講了什麼內容?歡迎大家閱讀下文學習。

梁實秋的散文《懶》

人沒有不懶的。

大清早,尤其是在寒冬,被窩暖暖的,要想打個挺就起牀,真不容易。荒雞叫,由它叫。鬧鐘響,何妨按一下紐,在牀上再賴上幾分鐘。白香山大概就是一個慣睡懶覺的人,他不諱言“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他不僅懶,還饞,大言不慚的說:“慵饞還自哂,快樂亦誰知?”白香山活了七十五歲,可是寫了兩千七百九十首詩,早晨睡睡懶覺,我們還有什麼說的?

懶字從女,當初造字的人好像是對於女性存有偏見。其實勤與懶與性別無關。歷史人物中,疏懶成性者嵇康要算是一位。他自承:“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洗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同時,他也是“臥喜晚起”之徒,而且“性復多蚤,把搔無已”。他可以長期的不洗頭、不洗臉、不洗澡,以至於渾身生蝨!和捫蝨而談的王猛都是一時名士。白居易“經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還不是由於懶?蘇東坡好像也夠邋遢的,他有“老來百事懶,身垢猶念浴”之句,懶到身上蒙垢的時候才做沐浴之想。女人似不至此,尚無因懶而昌言無隱引以自做的。主持中饋的一向是女人,縫衣搗砧的也一向是女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是從前流行的女性自勵語,所謂三光、三慌是指頭上、臉上、腳上。從前的女人,夙興夜寐,沒有不患睡眠不足的,上上下下都要伺候周到,還要揪着公雞的尾巴就起來,來照顧她自己的“婦容”。頭要梳,臉要洗,腳要裹。所以朝暉未上就花朵盛開的牽牛花,別稱爲“勤娘子”,懶婆娘沒有欣賞的分,大概她只能觀賞曇花。時到如今,情形當然不同,我們放眼觀察,所謂前進的新女性,哪一個不是生龍活虎一般,主內兼主外,集家事與職業於一身?世上如果真有所謂懶婆娘,我想其數目不會多於好吃懶做的男子漢。北平從前有一個流行的兒歌:“頭不梳,臉不洗,拿起尿盆兒就舀米”是誇張的諷刺。懶字從女,有一點冤枉。

凡是自安於懶的人,大抵有他或她的一套想法。可以推給別人做的事,何必自己做?可以拖到明天做的`事,何必今天做?一推一拖,懶之能事盡矣。自以爲偶然偷懶,無傷大雅。而且世事多變,往往變則通,在推拖之際,情勢起了變化,可能一些棘手的問題會自然解決。“不需計較苦勞心,萬事元來有命!”好像有時候餡餅是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種打算只有一失,因爲人生無常,如石火風燈,今天之後有明天,明天之後還有明天,可是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即使命不該絕,明天還有明天的事,事越積越多,越多越懶得去做。“蝨多不癢,債多不愁”,那是自我解嘲!懶人做事,拖拖拉拉,到頭來沒有不丟三落四狼狽慌張的。你懶,別人也懶,一推再推,推來推去,其結果只有誤事。

懶不是不可醫,但須下手早,而且須從小處着手。這事需勞作父母的幫一把手。有一家三個孩子都貪睡懶覺,遇到假日還理直氣壯的大睡,到時候母親拿起曬衣服用的竹竿在三張小牀上橫掃,三個小把戲象鯉魚打挺似的翻身而起。此後他們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一直到大。父親房裏有幾份報紙,歡迎閱覽,但是他有一個怪毛病,任誰看完報紙之後,必須摺好疊好放還原處,否則他就大吼大叫。於是三個小把戲觸類旁通,不但看完報紙立即還原,對於其他家中日用品也不敢隨手亂放。小處不懶,大事也就容易勤快。

我自己是一個相當的懶的人,常走抵抗最小的路,虛擲不少的光陰。“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白香山句)。等到知道用功的時候,徒驚歲晚而已。英國十八世紀的綏夫特,偕僕遠行,路途泥濘,翌晨呼僕擦洗他的皮靴,僕有難色,他說:“今天擦洗乾淨,明天還是要泥污。”綏夫特說:“好,你今天不要吃早餐了。今天吃了,明天還是要吃。”唐朝的高僧百丈禪師,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勵,每天都要勞動作農事,至老不休。有一天他的弟子們看不過,故意把他的農具藏了起來,使他無法工作,他於是真個的餓了自己一天沒有進食。得道的方外的人都知道刻苦自律。清代畫家石溪和尚在他一幅“溪山無盡圖”上題了這樣一段話,特別令人警惕。

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殘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數幅或字

一段,總之不放閒過。所謂靜生動,動必作出一番事業。端教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忽不知,懶而不覺,何異草木!

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尚且不是完全的“忽忽不知,懶而不覺!”若是人而不如小草,羞!羞!羞!

梁實秋語錄

生吞活剝

外國的風俗永遠是有趣的,因爲異國情調總是新奇的居多。新奇就有趣。不過若把異國情調生吞活剝地搬到自己家裏來,身體力行,則新奇往往變成爲桎梏,有趣往往變成爲肉麻。基於這種道理,很有些人至今喝茶並不加白糖與牛奶。

──《雅舍小品·洋罪》

詩難賣

詩不能賣錢。一首新詩,如拈斷數根鬚即能脫稿,那成本還是輕的,怕的是像牡蠣肚裏的一顆明珠,那本是一塊病,經過多久的滋潤涵養才能磨練孕育成功,寫出來到哪裏去找顧主?

──《雅舍小品·詩》

病中溫情

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怒人,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後,看着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正常時,又故態復萌,眼睛裏揉不進沙子了。

──《雅舍小品·病》

自由人

“襤褸的衣衫,是貧窮的罪過,卻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職業的優美的標識,他的財產,他的禮服,他公然出現於公共場所的服裝。……沒有人肯過問他的宗教或政治傾向。他是世界上唯一的自由人。”話雖如此,誰不到山窮水盡誰也不肯做這樣的自由人。只有一向做神仙的,如李鐵柺和濟公之類,遊戲人間的時候,才肯短期的化身爲一個乞丐。

──《雅舍小品·乞丐》

柔韌之妙

莎士比亞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這脆弱,並不永遠使女人吃虧。越是柔韌的東西越不易摧折。

──《雅舍小品·女人》

高峯

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峯。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夥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峯上纔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雅舍小品·中年》

陳釀

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輕的時候愣頭愣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面還帶着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芳冽!對於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雅舍小品·中年》

鳥的苦悶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溜達(現在這樣有閒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閒,卻是那鳥的苦悶。……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於粘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標本室裏住着罷?

──《雅舍小品·鳥》

不老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擺脫賴以餬口的職務,作自己衷心所願意作的事。有人八十歲纔開始學畫,也有人五十歲纔開始寫小說,都有驚人的成就。“狗永遠不會老得到了不能學新把戲的地步。”何以人而不如狗乎?

──《雅舍小品續集·退休》

生氣

希臘哲學家哀皮克蒂特斯說:“計算一下你有多少天不曾生氣。在從前,我每天生氣;有時每隔一天生氣一次;後來每隔三四天生氣一次;如果你一連三十天沒有生氣,就應該向上帝獻祭表示感謝。”減少生氣的次數便是修養的結果。

──《雅舍小品續集·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