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的散文集

梁實秋散文特點是簡潔、典雅、幽默,他的散文作品博古通今,經常引用外國著作、中國古代名人事例和著作,還有一些或著名或生僻的詩詞和典故。下面爲大家介紹一下關於梁實秋的散文作品,歡迎閱讀。

梁實秋的散文集

  貓的故事

  作者: 梁實秋

貓很乖,喜歡偎傍着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一聲一聲的吼,然後突然的哇咬之聲大作,唏哩譁喇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牀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祖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於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裏。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羅卜的,賣硬麪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後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櫺不寬不窄正好容一隻貓兒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櫺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的是有野貓鑽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凌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鼎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爲廚房裏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竈下,魚常被貓叨着上了牆頭,懷恨於心,於是殫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一根,在窗櫺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繫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釦,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櫺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於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扎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爲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爲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麼一個機關。我對他起初並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裏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隻瘦貓奄奄一息的赫然掛在那裏!

廚師對於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爲她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繫上一隻空罐頭,開啓街門放她一條生路,只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譁喇的拖着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後面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從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裏,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譁啷譁啷的響,隨後像是有東西提着鐵罐猱升胯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壠一壠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壠的聲音是格登格登的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是那隻貓的陰魂不散?她拖着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麼地方,終於夤夜又復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使她這樣的念念不忘?

譁啷一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着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她低聲的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一聲嘆息。隨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歷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裏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麼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隻瘦貓擁着四隻小貓在餵奶!

四隻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的在貓的懷裏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爲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裏如今喜事候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於一切有情。貓爲了她的四隻小貓,不顧一切的冒着危險回來餵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復加!

貓的祕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功夫她把四隻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麼地方去了。

  

  作者: 梁實秋

我愛鳥。

從前我常見提籠架鳥的人,清早在街上蹓躂(現在這樣有閒的人少了),我感覺興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閒,卻是那鳥的苦悶。胳膊上架着的鷹,有時頭上蒙着一塊皮子,羽翮不整的蜷伏着不動,哪裏有半點瞵視昂藏的神氣?籠子裏的鳥更不用說,常年的關在柵欄裏,飲啄倒是方便,冬天還有遮風的棉罩,十分的“優待”,但是如果想要“搏扶搖而直上”,便要撞頭碰壁。鳥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它的苦悶,大概是僅次於貼在膠紙上的蒼蠅,它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標本室裏住着罷?

我開始欣賞鳥,是在四川。黎明時,窗外是一片鳥囀,不是吱吱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烏鴉,那一片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聲長叫,包括着六七個音階,有的只是一個聲音,圓潤而不覺其單調,有時是獨奏,有時是合唱,簡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春天的早晨,這樣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裏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聽到杜鵑叫,由遠叫到近,由近叫到遠,一聲急似一聲,竟是悽絕的哀樂。客夜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白晝,聽不到鳥鳴,但是看得見鳥的形體。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多少樣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跳躍,有的曳着長長的尾巴,有的翹着尖尖的長啄,有的是胸襟上帶着一塊照眼的顏色,有的是飛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斑爛的花彩。幾乎沒有例外的,鳥的身軀都是玲瓏飽滿的,細瘦而不幹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跳蕩得那樣輕靈,腳上像是有彈簧。看它高踞枝頭,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它了,它倏的振翅飛去,它不回顧,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無限的迷,惘。有時候稻田裏佇立着一隻白鷺,拳着一條腳,縮着頸子,有時候“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後還襯着黛青的山色和釉綠的梯田。就是抓小雞的鳶鷹,啾啾的叫着,在天空盤旋,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鳥的聲音鳥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鳥並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聞杜鵑,興奮的一夜不能睡,一時想到“杜宇”“望帝”,一時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覺得有無限詩意。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杜鵑原是很健壯的一種鳥,比一般的鳥魁梧得多,扁嘴大口,並不特別美,而且自己不知構巢,依仗體壯力大,硬把卵下在別個的巢裏,如果巢裏已有了夠多的卵,便不客氣的給擠落下去,孵育的責任由別個代負了,孵出來之後,羽毛漸豐,就可把巢據爲己有。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於這豪橫無情的鳥,再也不能幻出什麼詩意出來了。我想濟慈的“夜鶯”,雪萊的“雲雀”,還不都是詩人自我的幻想。與鳥何干?

鳥並不永久的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悲苦。詩人哈代在一首詩裏說,他在聖誕的前夕,爐裏燃着熊熊的火,滿室生春,桌上擺着豐盛的筵席,準備着過一個普天同慶的夜晚,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隻小鳥蹐局縮縮的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餘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詩人感喟曰:“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東北的一間雙重玻璃窗的屋裏,忽然看見枝頭有一隻麻雀,戰慄的跳動抖擻着,在啄食一塊乾枯的葉子。但是我發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別的長,而且是蓬鬆戟張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聯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羣襤褸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從離開四川以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型類的鳥的跳蕩,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悅耳的鳥鳴。只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一羣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隔着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櫺上的雀兒的映影。喜鵲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帶哨子的鴿子也很少看見在天空打旋。黃昏時偶爾還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譟,入夜也還能聽見那像哭又像笑的鴟梟的怪叫。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裏的小鳥兒了,但是我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