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隨筆雜文隨筆

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故事

永生隨筆雜文隨筆

他想把自己刻在石板上。

他出生在一個陰森偏僻的院子,週歲時父親才匆忙過來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彷彿在看一份物件,他聽見父親和乳孃說了些什麼,從此以後離開這個院子,又過了兩年開始讀書習字,學習御人之法。

然後方纔得知,父親的七個兒子死在了宮廷鬥爭中,唯一剩下的大兒子又是個雙腿有恙的殘廢,連移動都成困難,自己不過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他懂得越多,便越發沉默。父親有時會來看他,望着他沉默恭敬的側臉,突然大笑起來,對他作出最惡毒也最誠實的詛咒:“你——總有一天也會死的!”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觸與死有關的字眼,藏在幼時對父親最原始的恐懼中,直到父親的死亡,這股恐懼都未煙消雲散。父親死了,這個男人生的不明不白,死的也稀裏糊塗,他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連太醫都對此束手無措。臨死前這個男人彷彿突發善心,赦免了所有被他打入大牢的太醫,只將他叫到牀前,望着他清冷瘦削的背影,不再如同先前那般神經質,就這麼默默撒手人寰。

三日後,他舉行登基大典。

那個院子中沉默的孩子終於登上了這個九五之尊的位置,但父親的死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顆驚雷,他成了這世上最怕死的人。手握大權,他便開始肆無忌憚的去尋找一切避免死亡的東西,他遣人去東方尋找長生不老藥,造仙殿供道人們煉製仙丹,他甚至派出一支隊伍去遙遠的西方尋找鍊金的祕方,後來這支隊伍再也沒有回來。

他對國庫的揮霍無度終於引來了朝中的不滿之聲,奏摺一天多於一天,引經據典,費盡心思,從商紂,夏桀講到嬴政,楊廣,沒有一封提到他的'名諱,卻封封都在勸誡他迷途知返。

三朝元老頂着花白的頭髮告誡他:“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他迷惘:“爲何不能有什麼千秋不朽?”

元老搖搖頭:“有。刻印在史書上的文字千秋不朽,您的功績能擺脫時間的桎梏,永不消亡。”

他從來不認爲功過這種東西永遠存在,他知道人們善於遺忘。兒時北方曾發旱災,而父親那時沉迷於宮闈之詞,置流民的哭喊於不顧,後來某日突然想起,隨意撥款前去賑災。於是他曾經的所有荒淫無度都被遺忘,寫下文章批判他的書生稱讚他的功績,災區的人民更是對他感激涕零。而今多年過去,曾經是尋花問柳亦或是悲憫之舉都不再有人提起。

可是他對“刻印”這個詞產生了興趣,他知道曾有人在石板上刻下史詩,如今仍被後代閱讀。石板這種東西彷彿獨立於時間之外,自成一套規則體系。

他想,他要把自己刻在石板上,他要活到千秋不朽。

他遣散了尋來的道人,不再去尋找長生的祕方。取而代之,他開始徵召青壯年,他需要一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石板,他要這石板上接天下接地,以風爲袍以云爲冠,從此以後悠悠歷史只餘下他的這塊石板,而他將在這塊石板上不朽。

朝中的不滿之聲愈發強烈,可他不在乎。那位歷經風浪的三朝元老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失望,最後引咎辭官,聽說攜妻帶子去了某處隱居,餘生山清水秀不理世事。

他見過悲天憫人的書生寫下一篇篇平民的艱苦,見過畫師陛下麻木的難民,見過百官勸諫的千姿百態,他知道這個世界上發生着交換孩子以獲口糧這類有違倫理之事,這個國家已經孱弱不堪外強中乾,但是對於消亡的恐懼使他幾近瘋魔。他撕碎了所有嘔心瀝血的文字,貶謫了所有忠言逆耳的臣子,於是漸漸他身邊只剩下了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他能與武帝玄宗相提並論,哪怕皇城之外還是白骨累累顛沛流離。

那些無法入眠的夜裏,他去看未完成的石板,已初見他幻想中巍峨壯麗的樣子。烏鴉隱在月色中,停在石板上,他同這隻鳥遙遙相望,心想好吧,你同我一起千秋不朽了。

烏鴉大概並不想千秋不朽,它又飛向瞭望不見人的夜空。

父親忌日那天,兵變了。

他那雙腿有恙的大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將軍密謀在了一起。他心繫蒼生的好兄長。十歲時偶然遇見,遙遙一瞥便得知若不是雙腿殘疾,此人也絕非池中之物。後來接觸變多了,卻始終不像平常人家兄弟般親暱,談論的話題永遠是父皇如何,母后如何,百官如何,國事如何。直到登基前一夜,他那兄長找到他,終於把壓抑多年的隱祕嫉妒說出口,只望他從此以後做個勵精圖治,慈悲爲懷的皇帝,眼中的情懷他那時不懂,現在依然不懂。他聽了無悲也無喜,只隨口應和兩句打發走了他雙腿殘疾的兄長。

將軍是父親在時提拔上來的,朝堂上從來不發表意見,在他瘋狂的執政時期也只是默默隱在角落,任各路人馬爭執不休,苦心婆口。久而久之,邊境無事,他就將這個沉默寡言的武將忘掉了。

說來可笑,這兩個被他遺忘的人,將他逼到了大殿之中,將要使他被遺忘了。

他聽着宮牆外的刀劍相鳴聲。

侍女侍衛們被他遣散逃命去了,他看膩了宮中浮雕上那隻張牙舞爪的龍,索性下了王座,走到了空蕩蕩的大殿外。大勢已定,舊朝饞臣四散求生,他一個人站在那座已初見雛形的石板前,品嚐出一點孤家寡人的味道。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他那也許今天到來的死亡,想到了他許久不見的父親的面孔。他最後一次見這個男人的時候,這個男人因病痛而瘦骨嶙峋,從牀榻上伸出的手滿是褶皺,竟像是老人的手了,這是男人第二次給他帶來直面死亡的恐懼。從他幼時起他就太容易被這個男人引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甚至死前都沒有被放過。他沉默的看着那個人死,看着有時那個冷漠而神經質的男人漸漸沒了呼吸,沒了溫度。後來他親自爲男人下葬,服喪期打開雕花的棺材,將那個熟悉的人千刀萬剮。

他聽到了大門打開的聲音,他看到了他坐着的兄長以及旁邊執劍而立的將軍,門後人聲鼎沸的軍隊和白骨累累的血海。對面像是在說什麼,但他聽不見,他望向那塊石板,他看到千年之後它還活着,絡繹不絕的人們參觀着這個未完成的壯舉,它將永遠活下去,哪怕無數浩劫後最後一個人孤獨的死去,它也將活着。

他微笑着置若罔聞,旁若無人的走向這塊石板。叛軍中有人放箭,箭雨飛向他的後背,血如山間瀑布流下,但他沒有在意。他只是走,不停地走,此時的他不是那個偏僻院落的無助皇子,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乖戾帝王,他是沒了形體,沒了聲音,沒了聽覺的行走本身,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塊並不遙遠的石板,那是他一生的歸宿。

終於,他倒在了他日思夜想的石板旁。

失去意識前,他又一次看到了父親的面孔,不再是病痛折磨下的扭曲模樣,是他記憶深處的那張冷漠的臉,將他從懵懂的童年帶了出來,成爲他一生揮之不去的身影。他對這個人微笑,揚起臉龐,驕傲的說:“父親,我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