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珍珠”到“魚眼”

《從“珍珠”到“魚眼”》以“紅樓”中許多故事層面做依託進行分析,道出了女人“三變”的封建觀念禮教,細數了古代女子出嫁後位卑的地位以及人老珠黃時遭受的白眼冷遇。

從“珍珠”到“魚眼”

紅樓夢》第五十九回中,春燕和藕官等人閒談時,轉述了賈寶玉說過的這樣一段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的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第七十七回,賈寶玉看見幾個媳婦不由分說地拉着司棋出去時,指着她們發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在賈寶玉這樣一個多情公子眼中,女孩兒都是水做的骨肉,個個清純美好,可一旦結了婚,就變得庸俗混賬起來。他看似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其實也從某個方面映射出了女人一生的經歷和變化。

從古至今,年輕就是女人的資本。有道是,“青春無醜女”,的確,正值青春年華的姑娘們,無論怎樣打扮都是好看的,素面朝天是清純,濃妝豔抹是嬌媚,一顰一笑,都是那樣攝人心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宜嗔宜喜。這個階段的女人,大多還不爲生計所迫,尚能保持一顆初心,大多天真爛漫,只要不是過於兇惡醜陋的,男人都想方設法地討好她們,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青春和美貌,古往今來都是女人的賴以征服男人的利器。因此,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自然就是男人眼中璀璨的“寶珠”。

可女人結婚以後,在歲月的風刀霜劍的威逼下,昔日的紅顏一天天老去,在生活的柴米油鹽的薰染下,也漸漸失去了女孩兒家的那種清純和浪漫,也變得世俗起來,有的更是沾染了虛僞、自私、勢利、斤斤計較等各種壞毛病,就是賈寶玉所謂的沒有光彩的寶色的“死珠子”。而到了昏聵老邁、行動遲緩的暮年,就更成了不招人待見的“魚眼睛”了。

當然,女人外貌上的變化,正如自然界中的花謝花開、榮枯變換一樣,是不可避免的客觀規律,是誰也不可抗拒的。可她們內在的變化,卻是各種不公平的世俗觀念和嚴酷的社會環境促成的。

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女性本來是普遍受歧視的,比如什麼“三綱五常”,“女子無才便是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言論,都是緊緊捆綁在女性身上的一條條繩索,在這些封建教條的壓迫下,女性很難受到尊重。未婚女孩倒還好說,幼小時尚有父母的呵護和關愛,在孃家還可以擺幾天小姐的譜,長成“窈窕淑女”後尚有“君子好逑”的期待,也許還可以過幾天比較自由尊貴的日子。可已婚女性就不一樣了,古代女性一旦嫁入夫家,就會成了丈夫的附庸,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她們幾乎所有的日子,都只是圍繞着家庭轉,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對家庭的經營中,而她們自己,卻恰恰是在這個家庭中地位最低的。我們從《紅樓夢》中可以看到,在一個家庭裏,做媳婦地位明顯低於家中的姑娘們。小說中描寫了多次吃飯的場面,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如王熙鳳那般赫赫揚揚的人,在大家一起吃飯時,她也只能和李紈站在地上佈讓其他人,而賈府的那些姑娘們卻能理直氣壯地坐在那裏吃飯。王夫人有一次對王熙鳳嘆道:“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纔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從這句話裏也可以看出,未出嫁的大家閨秀,在家中的地位還是非常尊貴的。可媳婦們就不一樣了,抄檢大觀園時探春就敢於對王熙鳳冷笑和怒斥,而在衆人面前威風凜凜的鳳姐卻只能對她賠笑解釋;惜春也敢於對尤氏直言不諱冷言冷語,而她的嫂子尤氏也只能一再忍耐。古代小姐和媳婦在一個家庭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當然,對於像夏金桂那樣的不遵禮法、沒有規矩,在家裏任意撒潑、鬧得家反宅亂的女人,則另當別論,暫且不提也罷。

做主子的已婚女性尚且如此,做奴才的自然也不例外,《紅樓夢》中的那些大丫鬟們,如襲人、司棋、紫鵑、鴛鴦、金釧等,都是很“有臉的”,她們在劉姥姥眼裏都是“遍身綾羅、插金戴銀”的,她們的吃穿用度,都非一般人家可比,可以隨時跟在主子身邊,伺候主子的吃飯穿衣等事務的。小丫鬟們雖地位不及她們,但也有被升職提拔的希望。而那些媳婦婆子們,大多隻配幹一些粗活。比如小廚房的柳嫂子,梨香院裏芳官等人的乾孃們,園子裏管花草的祝媽田媽葉媽還有春燕的姑媽等,跑腿的宋媽,還有各房裏負責上夜的婆子們等,地位都是很低的。她們就連進主子的裏屋都會遭到訓斥,比如第五十八回中,芳官的乾孃打罵了芳官,先被麝月一通斥罵得不敢吭氣兒,後來就想巴結討好她們,主動跑進裏屋想爲寶玉吹湯,卻又遭到晴雯等丫頭的羞辱,她直”羞得又恨又氣“。而晴雯、芳官等丫鬟卻不但可以替寶玉吹湯,還可以大大方方地親口嘗寶玉碗裏的湯。丫鬟們還可以指使這些媳婦婆子爲她們做事,比如司棋就曾叫人吩咐柳嫂子給她燉一碗嫩嫩的雞蛋,並且因這個要求沒能得到滿足而大鬧廚房。

當然,賈府裏的媳婦婆子們也有一些地位比較高的,像主子的乳母、太太的陪房等各位管家奶奶管事媳婦們,如賴嬤嬤、李奶奶、周瑞家的等,她們雖然看似比較尊貴些,但像賈寶玉這樣的男主人,還是從心底裏不喜歡她們。寶玉經常在丫鬟面前做小伏低,能讓晴雯撕扇,爲麝月梳頭,還爲晴雯留着她愛吃的豆腐皮包子,爲襲人留着她愛吃的酥酪,可對他的奶媽李奶奶卻非常冷淡厭煩,而這個不知趣的'李奶奶,仗着自己把寶玉從小帶大的功勞,總想在寶玉房裏充有臉,不把那些丫鬟放在眼裏,於是產生一次又一次的摩擦和衝突,賭氣吃了寶玉爲晴雯和襲人留的東西,一次還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其實,她何嘗不明白,自己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早已不如這些丫鬟們了,她只是總不甘心而已!我們大概都討厭這個屢屢生事的李奶奶,可有誰能體會一個容顏衰老的女人逐漸被人厭棄時內心悲涼?

男人大多數都具有喜新厭舊的本性,而古代男人是可以有三妻四妾的,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因此,女人隨着年齡的增長,很難逃脫色衰愛弛的命運。賈璉和王熙鳳,新婚時也曾濃情蜜意,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就碰見過“賈璉戲熙鳳”的情況,說明那時賈璉對鳳姐還很稀罕,可後來卻漸漸厭惡,背地裏罵她母夜叉,以至對她的態度一變再變:“一從二令三人木”——由言和意順到嚴詞命令再到無情休棄——這固然是因爲王熙鳳作孽太多、咎由自取,但也未嘗不可以說是賈璉喜新厭舊本性的顯現。

古代男人休妻規定有“七出”罪名,包括: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看看,這對女人是多麼不公平的,別的幾條還勉強說得通,但把“無子”和“惡疾”都當成女人的罪過而作爲休妻的理由,這未免太過殘忍,就這樣把一個無依無靠、身患重病的女人推出家門,還讓她們活不活?可見,古代的禮法習俗對女性是非常苛刻的。女性在這樣嚴酷的環境生存,可想而知是多麼的艱難和辛酸!難怪古代有這樣一個廣爲流傳的謎語:“在孃家青枝綠葉,到婆家面黃肌瘦,不提起倒也罷了,一提起淚灑江河!”這謎底雖然說的是船槳,可這個謎面,也未嘗不可以看出當時已婚女性的生存現狀。

因此,可以說,並不是說女人一旦結婚就變得面目可憎了,而是人們看她們的眼光變得輕視了,她們在家庭和社會的地位變得低下了。

於是,在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下,大多數女性就這樣一天天被壓迫得扭曲了心靈,要麼變得麻木愚昧逆來順受,要麼變得尖酸刻薄刁鑽狠毒。尤其是當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之後,她們就想把積攢了大半輩子的怨氣發泄出來,於是總藉機撒潑生事,再加上她們人老珠黃紅顏不再,便很容易對那些青春靚麗的妙齡女子心生嫉恨 ,以排斥她們、打壓她們、摧殘她們來爲自己尋求一點心理平衡。文學作品中我們熟悉的《孔雀東南飛》,《釵頭鳳》等,就是典型事例。在《紅樓夢》中,這樣的事更是屢見不鮮。比如,上文提到的李奶奶,就在怡紅院每每找碴和襲人等丫鬟過不去。還有,王善保家的對晴雯背後搞黑狀,周瑞家的對即將被趕出大觀園司棋無情地拉扯和訓斥,芳官的乾孃對芳官的刻薄和打罵……《紅樓夢》第五十八、五十九兩回中,就描寫了好幾件這些婆子和丫鬟爲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鬧得不可開交的事件。我們在厭煩她們多事、嘲笑她們愚昧的同時,可曾有人想過: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這些也曾光彩燦爛的“珍珠”變成如此討厭無趣的死魚眼?堪稱“暖男”的賈寶玉,對所有年輕女兒能夠體貼周到、無微不至,可他畢竟只是個未經世事、不操心柴米油鹽的公子哥兒,怎能體會到那些老年女人大半生的經歷和辛酸。

其實,不光是古代,即使現代,依然有一些人對上了年紀的女人非常歧視,尤其是近幾年,隨着廣場舞的興起,隨着出國購物狂潮的席捲,“中國大媽”幾乎成了侮辱性的詞語,好多人一提起中老年婦女,總是一種很不屑的態度。這未免太不公平,雖然中老年婦女之中確實有一些比較張狂愚昧的人,但大多數還是很有文化素養的,不能僅僅因爲她們年老貌衰就武斷地厭惡她們貶斥她們。俗話說,“人人都嫌白頭翁,花兒能有幾時紅?”因此,我奉勸那些青春逼人、血氣方剛的少男少女們,當你們遇見上了年紀的女人時,不要像寶玉那樣厭惡地把她們看成死魚眼,還是多想想她們的苦處,多給她們一些寬容和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