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疫的世界隨筆

如果你要接受醫療,你必須願意去相信一些人。

免疫的世界隨筆

20xx年初春的某天,我去洛杉磯郡立美術館體驗“雨之屋”。它是由蘭登國際創作的大型裝置藝術,在一間上百平米的陰暗房間中,設置了由感應裝置控制的噴水天花板,在無人驚擾時,房內絕大部分都爲水幕所籠罩,從逆光角度望過去,淅淅瀝瀝倒也恰似落雨。一旦有人踏入噴水範圍,頭上的裝置會即刻感應到,並在此處暫停噴水,空出一人身的範圍,讓人在雨中或行或立卻不溼衣,彷彿有隱形雨傘保護。參觀者們躲在這小小的安全範圍中樂不可支,看着身周雨絲似斷非斷,與身體間若即若離。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尤拉·比斯在《免疫》一書中對疫苗的比喻。這以身爲界的隱形雨傘正如我們的免疫系統,保護着我們抵禦林林總總的野生病原體的侵略,而疫苗則猶如“邊界接壤着森林”的人與自然的交界閾限。接種疫苗,接種人暴露給病原體,從而置他們於病原體的危害之外。

雖然已經知道《免疫》一書榮登過《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囊括過諸多獎項,還被列入比爾·蓋茨和馬克·扎克伯格的推薦書單,但我初讀此書,卻是在接到翻譯任務之後。我用一個下午一氣讀完,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多次重讀,心中充滿了驚訝和激賞。作者比斯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的芝加哥市任教,她寫書的時間段,恰好和我在芝加哥求學的時間重合。她在城北經歷喜得貴子的甜蜜和慌亂,而無暇擔心20xx年H1N1禽流感的疫情時,我正好在城西讀論文、攢數據,同樣無暇擔心H1N1禽流感的疫情。有這層密歇根湖水滋養出的同城之誼,閱讀時不免帶上一份親切感,但我初讀時依然難掩心中的意外。看書名,這是談論免疫和接種的書,那麼,內容中該會有免疫細胞的種類吧?抗原抗體的識別吧?先天免疫力和後天免疫力的區別吧?可是,爲什麼我看到的,卻是滿篇的伏爾泰、康德和蘇珊·桑塔格?如果這是一本科學類書籍,那麼行文涉及的樣本大小呢?對照組設置呢?小於0.05的p值呢?爲什麼用於提綱挈領的卻是《格林童話》、希臘神話傳說、小說、詩歌,還有比斯個人待產和撫育兒子的記錄?

這些看似反直覺的“爲什麼”,恰恰是《免疫》一書的獨特之處。身爲詩人和散文家的比斯,沒有醫學博士學位,也不是生物科技教授或者藥物研發人員,甚至都不是專擅科學領域的作家,她擁有的,是懷中的`一個新生兒、對子女健康事宜的拳拳之心,以及有邏輯思辨能力的頭腦。她初爲人母時,心知自己對科學和僞科學並無太強的判斷力,於是化身爲思考者和追問者,一再地問自己、問他人,並在慎重思考過後做出決定。這本書是她的研究內容的集結,本質上,也是與新父母以及社會大衆的誠懇交談,談信任問題,談取捨問題,談科學的可貴以及有時候的急功冒進。這的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科學類書籍,而是一本散文集,閱讀時不需要按章節順序,不需要一氣呵成地讀完,卻可以翻一章看幾頁,看幾頁想一陣子。每章每節,起筆之處往往是比斯的私人生活,由此引申出切身的問題。其實全書之始,都是源於一個母親的單純擔憂:“是否接種這個選擇,並不是我要不要保護我兒子的問題,而是爲了保護他,是不是值得去冒接種疫苗可能帶來的風險的問題。我讓兒子接種疫苗,會不會像忒提斯在冥河浸洗阿喀琉斯一樣,雖然出於好心,結果卻福禍難辨、風險不明呢?”於是她去調查:要不要接種,要怎樣接種,誰可以信任,誰不值得信任,有沒有糾錯機制,糾錯機制有沒有起效……她在充分衡量後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並且將她用於衡量的材料攤開給你看,幫助你做判斷。她的探討極有深度,不止於接種這一個對象,她常常從一個詞語涵義、一句稚子言語這樣細小的一點一滴發散開去,最終落腳於社會、經濟、宗教、政治等方面。她回溯了歷史上疫苗的誕生,但並未對疫苗本身過多着墨,而是一直將鏡頭對着人——疫苗的發明者、接受者、受益者、受害者,以及良心反對者。她從良心反對者談到良心,繼而談到倫理。她不抵制利己主義,只希望利己時也能對集體有利。比斯一再強調的,是我們的身體界限並不止於皮膚,我們的身體不僅屬於自己,還屬於彼此;而比斯寫作此書的行爲,彷彿也暗示着,我們的思維也如身體一般,是共同管理的花園,我們的頭腦也需要達到閾值,來產生一種思想上的羣體免疫力,來保護那些需要免疫卻不具備足夠免疫力的個體。

比斯的文學素養深厚,這在同類題材書籍的作者中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她行文時旁徵博引,華彩紛呈,但她並不是沉迷於尋章摘句的書蟲——她對《愛之工》的評價讓人啞然失笑。那麼比斯爲什麼要在《免疫》一書中去挖掘詞語的涵義?或許,她是在用詩人的思考方式入道,思考免疫對人和社會的意義,從詞語的未言明涵義挖掘社會對接種的微妙心理(比如打針的暴力意味,從衆心理對羣體免疫力的負面影響,等等)。她能從伏爾泰的《老實人》中的苗圃,聯想到體內和諧共處的微生物菌羣;從納西斯的自我和非我,聯想到免疫系統起效的幾種模型。這些都令人耳目一新。說實話,有些地方稍嫌牽強,比如符號學和免疫的關係,“我們的頭腦可能從身體那裏學習到解讀符號的技能”這些論述,但若用讀散文集的心態來讀,那些語句則是科學與文學的接壤之處。雖然這本書不是我習慣的科學讀物,卻讓我讀來感到曲徑通幽,心有慼慼。

我習慣的科學讀物,常會不厭其煩地羅列出每個數據點,描寫到每個常態和非常態——這是一種膾不厭細的美,但那類書,不是每個人都愛讀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必要讀的。而《免疫》很懂點到爲止——閱畢此書,或許會記下疫苗中是否有鋁和水銀這樣的知識,認識幾個“角鯊烯”“硫柳汞”“三氯生”這樣不常見的名詞,但並不會因此成爲免疫界專業人員,僅僅能讓腦中增加“這也是要被考慮的”這樣一種意識。對非專業人員來說,知道滅菌皁並不帶來額外的好處這個基本概念,比深挖滅菌皁中的三氯生成分有什麼潛在危害更重要——比斯自己都曾被這種追逐弄得筋疲力盡,而達到清潔的目的,只需要用水和普通肥皂就夠了。《免疫》一書值得讚賞的是,真正涉及科學、不可含糊的地方,比斯會一再地確認信源,跟專家覈實,不自創理論,不誇大理論,這一點已經贏過那些爲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引人偏聽偏信的人。不過,雖然數據引文都準確而有出處,但我卻覺得那或許不是比斯最想傳遞的信息。我以爲,比斯在書中一直試圖建立的,是一種信任感,對科學的信任,以及對機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世界衛生組織,等等)的信任。

信任從何而來?對於科學的信任,來自於可被重複驗證的正確性,以及自我糾錯的性質。比斯的父親是位醫生,他曾跟比斯說過:“如果你要接受醫療,你必須願意去相信一些人。”而對這可以相信的“一些人”的選擇,比斯非常慎重——世間欺世盜名之徒何其多也。所以在汗牛充棟的免疫學論文中,她相信由多名醫學專家組成的委員會給美國國家醫學院做的回顧報告,這個委員會中的成員都經過篩選,和研究沒有利益衝突,不拿報酬,工作成果也會再由外部專家校驗,而他們效力的國家醫學院,也是獨立且非盈利性的研究組織——這樣一層層的精選和糾錯機制,保證了結論的可信度。另一方面,她不含糊地指出:“疫苗導致自閉症”那篇貽害無窮的論文在研究方法上有缺陷,文中的結論並不確定,而作者安德魯·韋克菲爾德也是利益相關人;寫《疫苗之書》的“鮑勃醫生”提出的另類接種時間表缺乏科學證據和實際操作性,對疫苗風險那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態度也令人齒冷;還有傳播對疫苗的恐懼的約瑟夫·默可拉,其網站和默可拉天然健康中心如何從不實的信息中獲利。比斯坦承現今醫學遠非盡善盡美,“醫療中罕有完美療法”,但也毫不含糊地指出另類療法的荒謬之處,對“純天然”的追求是種白費力氣,“把純天然當做‘好’的同義詞,毋庸置疑是我們在極端遠離大自然的生活狀態下才會產生的偏見。”如果能跟隨比斯的思路讀完此書,讀者也會對目前最可信的科學多一分了解,而對僞科學多一分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