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做一條逆流而上的魚隨筆

我剛畢業,在水科所工作,研究提高四大家魚的繁殖能力和幼苗成活比率。深秋時節,工作繁重。20多公斤重的鱅魚用擔架擡上岸、稱體重、配藥,在它們的胸鰭下注射激素,再扔進觀察池看它們什麼時候發情。

我願做一條逆流而上的魚隨筆

因爲大魚活蹦亂跳,體重稱得不能精準,注射的時候幾個人摁着,也不一定保證藥全部打進去。所以理論上打完激素6個小時發情的魚,經常會24個小時還沒動靜。這期間剛剛工作的我就得虔誠地守在觀察池邊,讓前輩們去休息。

觀察池坐落在一座大山腳下、淡水湖旁。經常有迷路的遊客順着小路走過來,忽然發現這一神祕機構,激動得大呼小叫。

這天是我連續熬夜的第三個晚上。我的揹帶膠衣還沒有來得及脫,就倒在水池邊睡着了。

“好大的魚啊!它們在打架!”我被驚醒,一看,一對魚開始發情了!我慌忙爬起來,“咣咣咣”地猛敲休息室的門,叫大家起牀。

魚發情的時候在水裏亂翻騰,雄魚在雌魚下面頂她的肚子,雌魚開始排卵,雄魚把生殖孔湊近她,在旁邊排精子,受精的魚卵慢慢沉入水底。

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它們開始前戲的時候去叫前輩們,前輩們會用漁網把它們從衆多魚中撈出來,一人抱着雌魚,一人抱着雄魚,對着盆擠它們的生殖腺,擠出一盆一盆的魚卵,讓精子呈線性灑在上面,一個人不停地注水,一個人攪動魚卵和精子結合……這樣受精率能提高60%以上。

而事實上,由於我睡着了,等前輩們迅速套上膠衣、拿短網到水池裏趕魚、終於把正在發情的兩條魚撈上來,一摸雌魚肚子,已經空了一半。

我自知釀下大錯,站在旁邊不敢吱聲,也不敢上前幫忙。

三個遊客圍在那兒不停地拍照,大呼過癮,一個年輕男孩走過來問我:“這是幹嘛?”

我沒好意思搭腔——我三天沒有好好睡過覺,整個人套在膠衣中,又溼又悶,很多天都沒洗過的頭髮一撮一撮地扒在腦殼上,臉龐因爲風吹日曬又黑又紅。

雌魚的生殖孔堵塞了,半肚子卵擠不出來。主任問:“哪一年的魚?”有人答:“用3年了。”

“拿剪刀來。”鋒利的剪刀順着雌魚的生殖孔豁開肚皮,帶血的魚卵嘩嘩淌進大盆裏。另一邊,幾個人玩命擠雄魚的生殖腺,白色精子和血混成粉紅色,已經受精的.魚卵在盆裏慢慢膨脹開。

男孩看呆了,繼而憤憤不平起來:“這不是殺雞取卵嗎?”

“那一盆卵比它重要。”一個學長解釋。

“太不仁道了吧?”男孩跑過去看那條雌魚,腸子流了一地,魚鰓還在艱難地開合。

我看着一臉心疼的男孩,轉頭順着一個土坡看下去。那下面躺着成千上萬條大魚的屍體。發情季節,魚打撈起來就有損耗,有的體質差經不起折騰,纔打完激素就掛了。總之每一年的人工繁殖,對種魚都是一場血洗。

男孩也發現了土坡下的祕密,衝我們大聲斥責起來,說我們殘忍、沒人性。圍觀的遊客也隨聲附和,有的甚至打算上來搶奪我們的工具。

前輩們自然是不服氣,有的打算解釋,有的乾脆上去轟人。眼看事態就要升級,主任大手一揮:收工具,回屋!

我們暫時息事寧人。回到休息室,隔着窗戶,我看到那些路人正在試圖“搶救”那些被我們遺棄的魚。看他們熱火朝天的樣子,我感到委屈又難過,眼眶不知不覺紅了起來。

主任覺察到了我的異樣,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剛來水科所那會兒,我像你一樣,也像他們一樣,見不得魚受罪。我們學這一行,明明是爲了幫助魚的,怎麼到頭來卻還要折騰它們呢?後來才漸漸發現,不這樣折騰它們,它們就繁衍不下去啊。現在的自然環境這麼惡劣,指望它們自己繁衍,恐怕早就絕種了。每一年,經過咱們人工繁殖的各種魚能有幾十萬條,這些活蹦亂跳的後代,應該夠咱們向那些死去的魚,贖罪的了吧。”

聽了主任的話,我轉頭望向那盆魚卵。魚卵已經開始染黃,似乎還在微微顫動着。我走過去,望着那一大盆鮮活的生命,默默抹掉了眼淚。主任說得對,無論別人是否能夠理解,無論這工作看上去如何殘忍,我們所做的一切,畢竟是爲了幫助魚兒們。這一世,我願用盡我畢生所學去拯救更多的魚兒,而如果有來世,我願做一條逆流而上的魚,與它們肩並肩,共同爲生存而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