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毛病隨筆

明朝的張岱,在爲自己的墓誌銘裏這樣寫:“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骨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有毛病隨筆

這麼多的“好”,沒一樣是正業,樁樁是花花公子的做派:聲色犬馬,吃喝玩樂,因此時人叫他廢物、敗家子、蠢秀才、瞌睡漢,就不稀奇了。但,想一想,如無這些“好”,他那獨特的體驗豐富的知識,從何而來?恰恰這些“好”,促成他以書寫的方式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終極價值,成爲明清第一散文大家。

《陶庵夢憶》《西湖尋夢》,是那些“好”毛病結出的花朵。

想一想,世上,人各有用。才人經世,能人取世;高人出世,達人玩世。但好像再怎麼偉大的人,都免不了有點小毛病。這毛病,可以是缺陷,是瑕疵,是癖好,是古怪的性情。

亞里士多德說:“但凡優秀的人都免不了是半個瘋子!”柏拉圖說:“有天才的人常有道德上的缺陷。”看那些大師,歌德怕死,達·芬奇多疑,大仲馬古怪,畢加索膽小,俾斯麥迷信,安徒生敏感脆弱;阮籍狂,劉伶醜,米芾癡,唐寅風流,辜鴻銘怪……

我個人常覺得,曹雪芹對林黛玉,大約是一邊嗔着一邊愛着一邊指責着去寫的,你看,從林黛玉出場直至逝去,我們看到的都是她的“不是”和“毛病”,簡直就是一個有心理暗疾和行爲缺陷的問題少年。但,我們越讀越愛她,一邊愛憐一邊數落她:你就不能改改自己的小性兒嗎?你要是改了,何至於這樣呢?

而四平八穩、溫柔賢惠的薛寶釵,我們多半是不願與之交往的,她完美得驚人一身冷汗。所以,一個人的可愛,或就因其身上的毛病。

堂吉訶德的莽撞,哈姆雷特的猶豫,苔絲的單純,卡西摩多的.醜陋;張飛的暴躁,賈寶玉的胭脂味,宋江的忠君,豬八戒的庸懶,我們正是讀着他們的毛病和殘缺,觸摸到了真正的人性和人性的美。殘缺和毛病,讓美麗更美麗。

當然,人性是複雜易變的東西:輕信,又懷疑,軟弱,又頑強,有左便有右,有晴便有雨,爲別人當機立斷,對自己踟躕彷徨。對立的,統一的,互傍互依,充滿矛盾。

很多時候,孩子不招人喜歡,只因嘴不甜;成人不招人喜歡,只因不夠虛僞,犟得有棱角,硌人。

北宋王安石,人稱拗相公。人送王安石一方上好端硯,王安石不願受禮,又不便直接亮明,便說這端硯有什麼好?送禮者說,這硯好在只要用嘴一哈氣就可以哈出水來。王安石說:“就是哈出一擔水又有何用!”拗得經典!

畫家齊白石,被稱作愚頑不化。解放初,多數畫家以飽滿熱情投身新美術運動,與勞動大衆結合,走蘇聯式路子,名氣如日中天的齊白石,對此無動於衷。黃永玉說他:“北京城的畫家和有意思的老頭子很多,各型各色,都讓‘解放’這玩意兒衝昏了頭,惟獨齊白石老頭原湯原汁,分毫不變。”他在守,守藝術之本色。

風氣薰染,環境影響,生活侵蝕,以至於漸失本色,這是芸芸衆生的常態;守住本色,便是過人之處。那本色,或被人譏諷,被人嘲笑,被人鞭撻,以爲病也;那病,卻如幽暗裏一點光,映襯出人格的明亮。

也許我們一生,都要與自己的毛病相伴相生,直到終老。但,毛病,絕不等於邪惡,人再多的毛病,總有個底線:底線就在信仰處,人的忍耐,也在信仰處,信仰的背後,是人格。

有道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一個人零零碎碎綴一身毛病,但懷藏八百里春風,一腔光明,撲面而來的依然是春天般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