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詩經》裏的女性形象

詩經三百零五篇,其中有不少涉及到女性形象的篇章,這些女性形象中涉及內容廣泛。

分析《詩經》裏的女性形象

中華文明的篇章,已經翻過去有幾千年了,在歷史的風雲中,有多少的廟宇高堂被夷爲平地就有多少的文字被湮沒,而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卻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影響着中國文明的進程,甚至在一些特別的朝代,它不是作爲典籍而是作爲“聖經”影響着衆多士人的命運。幾乎可以說,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社會理想、倫理觀念、行爲方式、情感表現、審美傾向……種種文化事件中,無不或隱或顯地烙印着《詩經》文化內蘊。

《詩經》三百零五篇,其中有不少涉及到女性形象的篇章,當我試圖將《詩經》裏的女性貼上標籤的時候,我知道我是在做一件勉爲其難的事情,歷史永遠不可能迴轉,我無法再在先秦的時空裏體驗一次先秦女性的生活,所以,我只能用淺陋的文字,來表達屬於我個人的淺見。

一、勇於追求愛情的年輕女性

周的時代精神是以德禮爲核心的理性精神,因此它影響着甚至主宰着人們對於宇宙和人生意義的理解。但這種時代精神主要是對貴族階級而言,對於勞動人民來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包括戀愛生活卻是比較自由的,甚至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的民間習俗。(《周禮.地官.媒氏》)

朱熹《詩集傳序》道:“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男女言情之作確實是風詩的主要內容之一。這些詩產生於不同的地域,時代也不完全相同,其中所反映的風俗也不一致。但這些詩的一個共同的特點是當事者直率大膽的表白,感情大都是誠摯、熱烈、素樸、健康的。雖然同屬戀愛題材,內容卻很少重複,尤其是戀愛中的女性形象,她們大膽、熱烈,她們感情世界的變化與心理特徵,在《詩經》中有維妙維肖的展現。

所謂鄭衛之音,多是表達美好愛情的作品,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爲人們所不恥,然而,今天,當我們用正常的心態來審視這些詩作的時候,不得不爲詩中洋溢的巨大的生命力而震動。愛情,這個美好的字眼,它應該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也應該是最神聖的情感,不存在有低賤高下之說,而愛情中的女子,她們應該是美麗的女子,因爲有了她們對愛情的追求,纔有了人類的生生不息。如《鄭風.風雨》,朱熹將此詩視爲“淫奔”之詩。(朱熹《詩集傳》)玩味詩意,此詩實爲抒寫女子的相思之情。三章都是以“風雨”起興,反覆詠歎,在層層遞進中細緻入微地描繪出女子相思的心態,由風雨“悽悽”、“如晦”而想到因爲阻隔而無法見到心中的戀人,自然環境對內心世界的壓迫引起癡情女子巨大的傷痛。然而,就在萬般無奈、萬分愁苦之時,“君子”心中的戀人意外地出現在眼前,驚喜之餘,那惶惶不安、患得患失的心病自然痊癒。

如《王風.大車》

大車檻檻,毳衣如。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毳衣如滿。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日。

詩從女子的角度出發,表現出青春女子沉浸在無邊的愛河之中的癡情,那不能自拔而又複雜的微妙的心態系由眼前景寫起,那緩緩而行的大車,那車上如同草一般的毳衣,如同赤玉一般的毳衣都激盪着青春女子的情懷。觸景生情,癡心的女子真想跳上大車去私奔,然而,她猶豫了,誰知那意中人的態度究竟如何?“畏子不敢”、“畏子不奔”,心靈上的放縱與收拘,將女子的心理的急劇變化表現得十分充分而細膩。至此,癡情女子的話還沒有完,對情愛的執著追求使她發出了生不能同室,死則同穴的誓言,倘若不信的話,有光明的太陽爲證。

二、勞動婦女

《豳風.七月》是一首著名的勞作之詩。

詩的第二章第三節着重寫婦女們的勞作生活,採桑養蠶,紡絲織綢漂染忙個不停,但都是爲貴族們操勞,而且還須時刻提防公子哥兒們的欺辱。樂歌的大意是:“七月火星向西沉,九月叫女裁寒衣。春天裏頭好太陽,大黃鶯兒叫得忙。姑娘手提高筐筐,快步走在小路上,急急忙忙採嫩桑。春天太陽慢悠悠,白蒿葉子採不夠。姑娘心裏老擔憂,怕被公子帶上走。七月火星向西沉,八月蘆葦採割回。三月裏頭修桑條,手裏拿着砍柴刀。過長枝條要砍掉,留下嫩枝整理好。七月伯勞樹上叫,八月抽絲勤操勞,染絲有黑也有黃,大紅顏色更鮮豔,全爲公子做衣裳。”

《魏風.十畝之間》主要表現採桑女子們的快樂,其大意是:“十畝桑園枝葉繁茂,採桑女子往來喧鬧,筐子填滿不能再裝,我們一同回家,你叫一叫,十畝桑園人來人往,採桑女子高興歡笑,筐子填滿不能再裝,我們一同回家,你叫一叫!”這是一幅和諧歡樂的採桑圖,採桑女子們所以感到高興、歡樂,是因爲她們在採桑中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純真的關係。換句話說,她們感到高興的不是勞作採桑本身,而是採桑勞作中出現的衆女子之間的和諧純真關係,於是採桑女子之間的和諧純真關係壓倒了爲人勞作的不平,並使勞作的辛苦化爲烏有。

《周南.采蘩》也是一首有名的勞作之樂,不過,它既不像《十畝之間》那樣表現勞作者之間的和樂,也不像《七月》那樣抒發勞作者對不公平現實的怨恨,而是表達了一種採桑女對於上下長幼尊卑之禮完全認同的情感。“蘩”是一種白蒿,養蠶時常常也用到它,因而采蘩是養蠶的一項重要勞作,《采蘩》自然的就是采蘩時所唱的勞作之樂。《采蘩》的歌詞大意是:“我們到哪裏採白蒿呀?在那水中小洲和溼地上面。我們採來有什麼用呀?用它來爲公侯養蠶,我們要到哪裏去採白蒿呀?在那山澗和小溪的旁邊,我們採來有什麼用呀?用它來爲公侯養蠶。我們採白蒿一羣接一羣,爲公侯養蠶早晚忙不停,我們採白蒿一隊接一隊,裝滿筐子提在手上把家回。”讀《采蘩》,我們眼前好像出現了一羣羣完全被上下尊卑之禮異化了的女孩子,她們在採白蒿的路上相遇了,便機械地呆板地問同樣的問題,作爲打過招呼,然後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事。她們爲公侯養蠶辛勞,卻不思考這種現象是否合理,不思考這是爲什麼。她們彷彿覺得事情本來如此,只需接受,完全認同,因此既不以采蘩爲樂,也不以采蘩爲悲,情感平和到幾乎泛不起任何漣漪。   這樣看起來,《詩經》中的勞動婦女形象不是刻畫得特別生動的一類女性,因爲她們的生活更多的是爲了別人而勞作,爲了社會的認可或禮儀勞作,所以,少有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

三、遵守禮儀的女性

前面說過,周的時代精神是以德禮爲核心的理性精神,周王朝憑藉自己的強大力量來推行着這種時代精神,人們慢慢習慣、認同、接受,進而成爲一種自覺意識。雖然仍然有大部分女性追求自由的愛情與性愛,但是另外一部分女性卻自覺自願地把自己劃到遵守禮儀的行列中來了。

《鄭風.將仲子》是一首很有名的.戀愛樂歌,反映的是戀愛中的女性用理性來約束自己。歌樂作者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她愛上了一個叫小二哥的小夥子,且一往情深;小二哥也愛上了她,並情篤意切。可是,她卻無法擺脫時代的以德禮爲核心的性愛觀念對她的影響和束縛,生怕自己的戀愛行爲遭到父母、兄弟和其他人的指責。心頭存有這樣的念頭,就使她不得不把自己火熱的戀情儘量地抑制下去,而變成一種奉勸小二哥小心謹慎、避免衝動的中和之情。詩的每節都有的“小二哥呀,你雖然令人懷念,可是外人的非議令人心寒”字眼,最集中地表達這種受德禮的儒家觀念束縛的中和之情。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發現,歌樂的在表達方式上不斷地反覆,不斷地借“杞樹、柳樹、檀樹”會被折斷以及父母兄弟外人會責難來加以掩飾,顯得極其委婉含蓄。

《將仲子》與《女曰雞鳴》是典型的代表着女性自覺向禮儀的靠攏的詩篇。在先秦的大時代環境下,女性應該不是能夠掌握文化的社會羣體,但是她們在時代思想的沐浴下卻開始了自覺自願的用禮儀來約束自己,可見,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總是免不了打上時代的烙印。

四、思婦

詩經中,有不少寫女子對心上人或妻子對丈夫的思念的詩,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衛風.伯兮》中的主人公思念丈夫而不知打扮,因爲強烈的思念擊垮了她,她思念着心上人,心甘情願忍受痛苦,甚至而安慰自己的方式無非是找到一棵忘憂的草兒!

《王風.君子于役》裏的妻子思念服役的丈夫,她看見雞歸窩也思念,看見太陽下山也思念,看見牛羊迴圈也思念,可以說思念無時無刻不在,像決堤的海般滔滔不息!

在《周南.汝墳》一詩中,相思之情又是這樣的: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如調飢。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詩中的妻子見不到丈夫的面,她憂愁得好似飢腸轆轆,終於見到丈夫的面後,她請求丈夫再也不要把她遠離,真正是相思不曾閒!

而《召南.草蟲》中又變成了:

草蟲,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採其蕨。未見君子,憂心。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採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這首詩中的思婦,聽到蟈蟈叫,見到蚱蜢跳,都會想起心上人。當她採蕨菜與野豌豆的時候,見不到心上人,她心神不寧、心慌意亂、心情悲傷,她的情緒一落千丈,直到最後,當她見到心上的君子時,她的心才安穩下來,纔有了喜悅,才平靜如常。

在封建時代,女性無權把握自己的命運,她們不可能按自己的生活要求與情感需求來處理自己的相思之情,除了承受,她們更多的是默默的相思與苦苦的等待。在當今社會,有很多的妻子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沒有辦法與丈夫長相廝守,她們是新時代的思婦,或許她們的生活沒有舊時代的女性悽苦,但是她們的心靈何嘗不是一樣地受着相思的煎熬?舒婷的詩《神女峯》中“與其在崖頭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的詩句,背後是深深的遺憾,誰不知道“不如”呢,但這個“不如”無法存在的時候,“神女”在無奈中只有選擇在崖頭展覽啊!這是一種共時性的歷史現象,只要有相愛的人的分離,就會有永遠的相思,所以,思婦題材也是文學中永遠的母題。

五、被損害的弱勢羣體

《詩經》中有不少的棄婦詩,抒發了棄婦的哀怨。《風.氓》中,有這樣的詩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隨着歲月的流逝,曾經癡情的女主人公,在夫家三年吃苦受累,並沒有任何過失,也許僅是由於姿色漸衰,或是由於未曾生育,便被狠心的丈夫拋棄了。當她返回孃家渡過曾經涉水送情郎至頓丘的淇水時,自然是百感交集,不由得對負心郎產生怨恨。

《邶風.穀風》中,也有一位被拋棄的女子,新婚晏爾的時候,丈夫對她親如兄愛如弟,一旦要拋棄她的時候,就送一下她都覺得多餘,視她如仇人一般,曾經同甘共苦的妻子,在生活好轉的丈夫的眼中再也不值一文錢了。而這個丈夫,卻靠的是這個曾經的妻子幫他擺脫的貧困,這一幕,又真是像極了今天的一些暴發戶了,有錢了的時候,曾經的恩愛之妻就成爲了現時的黃臉婆,怎麼看也不順眼,非得離婚不可了,人情世故,幾千年下來,原來沒有什麼區別。

這是詩經中兩首有名的棄婦詩,《穀風》中的主人公卻又和《氓》中的主人公性格不同,前者比較柔順,後者比較剛強,前者在被棄時還徘徊顧戀,希望那暴夫回心轉意,後者卻是拉倒就拉倒的態度,只是自悔錯認了人罷了。不過她們的遭遇卻是同樣地不幸,都是糟糠之妻終於下堂。《氓》的主人公從她自己的痛苦經歷認識了兩性在戀愛生活上的不平等。她無限哀怨地唱道:

吁嗟鳩兮,無食桑葚!吁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這不是一人一時的牢騷,而是千百萬女性的真實悲憤的反映,或許這就是向來民歌中女性的歌唱佔多數的原因吧!

在另外一首《王風.中谷有》詩中,用山谷裏生長的益母草的乾枯來形容女子的被拋棄,這個女子長長地悲鳴與哭泣,她傷心自己遇人不淑而被棄,痛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然而又怎麼能夠回到當初呢,所以她只有還是哭泣,除此,她無能爲力,這幅悲慘的畫面,看了真是叫人心酸。   《詩經》中的這些詩篇,作者是對不幸的女性抱以真切的同情來寫的。描寫這些被損害的女性,成爲中國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的題材,以後的宮怨詩,六朝與唐代都有很大的發展,而棄婦詩的名篇《孔雀東南飛》讓每一個讀過的人都會熱淚盈眶。

今天的社會中,女性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但她們在男性具有絕對話事權的男權國家裏,仍是社會的弱勢羣體。可喜的是,她們開始有了機會展現她們的才華與能力,以獨立的姿態而非男人的附屬品讓自己得到社會的承認,當她們作爲獨立的個體存在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將她們小覷,而且因爲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她們學會了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判斷能力來保護自己,以避免自己受損害與傷害,進步雖然緩慢,但走到進步的歷史裏,已經足以稱爲珍貴。

結束語

到21世紀的今天,女性在當今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更是呈多元化的放射性狀態,做自己命運的主宰,有擔當能力,巾幗不讓鬚眉,享受自由的生活與愛情,如果想對今天的女性做一個準確的描述,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

但是,就此認爲今天的女性與《詩經》裏的女性無關,那肯定失於片面與斷章取義了。

那些夜總會裏的小姐們,當她們用自己的身體來交換金錢的時候,她們有什麼尊嚴可言?還不是一樣的被侮辱被損害。丈夫一暴發,昔日的妻子今日的黃臉婆便成爲被拋棄的女子,和《詩經》的棄婦有什麼區別?有錢人家的女子養尊處優,她們可以飛到國外去採購最新款的時裝,她們要多華貴有多華貴,而窮人家的貧困大山深處的女孩子,卻一年到頭只有一件打着補丁的破衣服,勞動婦女與貴族階級的婦女,永遠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你讓她們互相理解對方的感情,是永遠不可能的事情。

女性的形象,是《詩經》裏的也好,是今天的也好,她們永遠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作爲女性,她們有着一樣的生理特徵,她們柔弱纖細,她們需要比男人更多的關懷,她們的一生大多會經歷女孩、妻子、母親三個階段,這讓她們的精神需要承受更多的蛻變,因此,她們應該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