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經典抒情散文

徐志摩散文十分注意意境,讀之讓人心醉,沁人心脾。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徐志摩抒情散文,供大家欣賞。

徐志摩的經典抒情散文

徐志摩抒情散文1: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爲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着胸懷,赤着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萌的間瓊平練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瞞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着雪樣的水花。

浴線肉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展着,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迴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脣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森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取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爲她的色香,亦爲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爲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爲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祕。他崇拜斗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只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食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着時日進行,彷彿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盪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着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變幻的浮游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菸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着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堂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時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峯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啓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里埋着的祕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

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徐志摩抒情散文2:天目山中的筆記

佛於大衆中說我當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己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蓮華經譬喻品──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着,早晚間有的是風,鬆有鬆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蕭,時緩時急的參和着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轎伕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着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甦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迴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鍾,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盪。這一聲鍾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合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覆安住;從實在境界超人妙空,又入妙空化生實在:──“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啓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問的飛螢,上綰雲天的青松,臨絕海的¥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溶液:一個嬰兒在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着,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鍾,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着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隻手挽着鍾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有道理的多:方纔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裏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下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着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着神龕,神座,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乾了手接受香客的佈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鍾。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這,”我手點着問。“我不知道”,他口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檯的舊址,蓋着幾間屋,供着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佈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裏,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着。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上下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裏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儘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滅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麪目的,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裏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着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內裏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仟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着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裏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裏豈不顫慄着一往仟悔的深心?我覺着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衆中說我當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牀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乾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腦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着,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着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爲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徐志摩抒情散文3:翡冷翠山居閒話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二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着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着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採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爲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着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你的顏面,輕繞着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全部正像畫面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閒暇的鑑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着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儘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着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爲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着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閒逛時,那纔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纔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纔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趕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着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爲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牴觸,他就捲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爲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已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爲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于徐的婆婆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爲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着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着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裏,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裏,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裏;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裏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裏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峯,雪西里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鴛,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徐志摩抒情散文4: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衚衕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着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颺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着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着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對着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着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着這平鋪着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

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着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着,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着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着……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揹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着。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着天。塔院裏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着塔山上的雲彩,——鐘聲響動時,繞着塔頂尖,摩着塔頂天,穿着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風中泅着,彷彿是按着塔院鐘的波盪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

有時好天擡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着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彷彿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着那塔頂尖順着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爲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

還有,單顧着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着他們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①——那你,獨自在泥塗裏淹着,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着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哪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裏滾着,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纔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②(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

最初像是一對小精緻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峯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峯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 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徐志摩抒情散文5:海灘上種花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裏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裏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祕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裏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花本錢,你得抵拚在揚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裏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拚。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爲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花”。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爲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哪裏去了?彷彿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要不爲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裏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只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很,我這時候想起就像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模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個在公園裏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麼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乾草裏打滾,要不然就跳着憨笑;我看着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着長袍,心裏存着體面,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只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裏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爲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裏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誇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面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情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

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着他的赤光的頭顱與此紫薑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裏的聖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裏只是不自在,就彷彿這情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叫你去跟着他,你的靈魂也何嘗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着你,不許你回覆這叫喚聲啓示給你的自由。困着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

所以今天站在你們上面的我不再是融會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機活靈的孩子:我只是一個“文明人”,我能說的只是“文明話”。但什麼是文明只是墮落?文明人的心裏只是種種虛榮的念頭,他到處忙不算,到處都得計較成敗。我怎麼能對着你們不感覺慚愧?不瞭解自然不僅是我的心,我的話也是的。並且我即使有話說也沒法表現,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們瞭解;內裏那點子性靈就比是在一座石壁裏牢牢的砌住,一絲光亮都不透,就憑這雙眼望見你們,但有什麼法子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你們,我已經忘卻了原來的語言,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着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裏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裏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採得着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

我正發窘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就是我手裏這一小幅畫,等我來講道理給你們聽。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制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裏栽,左手提着一把澆花的水壺,壺裏水點一滴滴的往下掉着。離着小孩不遠看得見海里翻動着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砂裏種花。在海砂裏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砂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衝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化的了。

你們一定很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羣呆子,樂意在白天裏做夢的呆子,滿心想在海砂裏種花的傻子。畫裏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羣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乾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裏,憑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砂裏種花,想在海砂裏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畫裏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們更深一層看。

徐志摩抒情散文6:白旗

來,跟着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裏——不是上面寫着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着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着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裏);你們排列着,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裏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着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着、壅着,迸裂着,滾沸着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儘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嚥着,壓迫着,掙扎着,洶涌着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覆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沈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裏,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裏,在嚎慟的酣徹裏,在懺悔的沉寂裏,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