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話桃花散文

屋前,幾棵樟木,舊的葉子,落了一地。樟木新發之葉,嫩而弱,半卷半舒。好像經不得風吹雨漬,新葉因未能完整替代宿葉之位置而倍顯稀落。稀落也有稀落的好處。至少日光或月光裏,諸物之影不再那麼斑駁搖曳;至少茅舍內光了亮了一點,攤開書本,可窺見某些文字隱藏的含意。不過,不管宿葉,還是新葉,皆散醒神之棻,即使去之數丈,也聞其所發,可遣春日偶有之懨靡。

清明話桃花散文

我繞開落葉而走。非厭棄落葉的凌亂紛沓,而恐自己步履之碾壓,害其形損容毀。何況,葉墜葉落,不乏一種祭祀之味,其無不懷揣不忍之傷悲。

唉,葉落其衰,固有其代,非盡隨風而逝。諸物,皆有竟時。人呢,也應如此。不過,人每每惶恐於“竟”之未知或不可預測。人與物之交,每每處於欲親卻疏,欲疏卻親的狀況。人常得物便,人不以爲然;人常違物理,而抑物之天然。物於人之暗示,卻常被人忽視。直至諸事臨了,才予以追悔,此何益哉。

天空,少許白雲,點染渺渺之淺藍。這淺藍,似乎也有土壤一般的養分,可以滋生春的氣息,何況,那少許白雲,就是春之氤氳。這時候,如有騷客登臨,憑高送目,定然口占得出一闋極好的辭章。我將是騷客最傾情的粉絲,一字不落錄下其所吟,銘之於心壁。

假設這農曆二月、三月,不那麼空曠。諸草木,皆有新色,而非只一芽之嫩,一瓣之鮮,呈於眼簾,留一片空白,何必耗心智去想象,去填充呢。

唉!何來“年年歲歲花相似”!我翻閱歲月之典,比照,花不同,人也不同了。時下,正值清明時分,懷緬的季節。我是否能覓得一冊線裝的古籍呢?於開卷掩卷之間,嗅一嗅舊時春日的味道呢?

暝煙嫋嫋,我神已微醺,而有夢入懷。“忽聞”之幸,至矣!雖沒有踏歌之聲,卻有一潭清水映着數支桃花。隨園主人,幅巾野服,其所哦詠之《題桃樹》卻也是字字珠璣

二月春歸風雨天,

碧桃花下感流年。

殘紅尚有三千樹,

不及初開一朵鮮。

就這種況味,三千殘紅,不及初開一朵。其乃視覺效果,還是心理作用?按下不說,不說“三千”是彼此克隆,還是相互模仿,至少還是一種類如機械化簡單重複,一朵,一朵不是表達各自之異;一瓣,一瓣不是呈現各自之殊。然其單體的一朵,一瓣,就完成了意義的賦予,何求其它呢?一朵一瓣更宜於人神髓的關注。多而顯膩,寡而見鮮,說的就這個道理。隨園主人故去兩百多年了,他到底是什麼的意思,沒有確切的考證。不過,他不喜官場前呼後擁之“熱鬧”,這肯定不假。

我想:愛讀詩書又戀花的隨園主人,其最戀之花,非富貴之牡丹,而是薄命之桃花。他的隨園,也該有桃花的。且不說其妹素文,至少他的女弟子中不乏桃花一般美麗的女子,或者感遇過有桃花一般經歷的女子。不然的話,沒有花與人性的契合,這首《題桃樹》詩不會如此悽而美,美而悽。

農曆的二月,已經過去,風雨的天氣,仍如昨昔,不見多少改觀,晴好的日子稀見。

前幾日,鄰家的桃花開了,在如此明媚的陽光中,還沒有顯現其爛漫的一面。這棵桃樹,所掛之果應該芒種時節才成熟的。它的花瓣與那些未曾嫁接的的桃花,少了點點腥紅,多了一分富庶氣,其若初婚的女子的臉兒。不若那野生於山間坡地的桃花,而多了率性處子的爛漫。

立於樹的一側,陽光斜射,桃花所擋住的光,變得柔媚。柔媚得有點像窈窕仙姝的目光。

桃之瓣,只是瓣之邊際有些粉紅,到底說它白裏透紅,還是紅裏顯白呢?蓑翁還是模糊了。從花瓣與花瓣,透過來的光,不是那麼如芒刺目,柔嫩而多了些芬芳。如果,在夕陽沉靜的黃昏,桃花,也就絢麗多了。

仔細的瞧,桃花,很輕的顫動,卻是詩詞的韻,而那發了新綠的草地,就是等它書寫的紙。

現在,遠不是落花成陣的日子。春天,還是如剛從鬆疏之壤發出的芽。桃花,五瓣而成一朵,其色外淺而內深,其芯之鬚鬚,色尤深。只要很微弱的動靜,比如蝶羽之翕合,比如絲風之輕拂,則有一種類如夢一般的香氣。不要深究其爲瓣所釋,還是花須所散。

這裏,一點也不顯單調,鄰家之對面也有一樹桃花,二者借了風的流逸,而呼應。因無聲而透明,因透明而真切。如是,這野趣泛動的山村,多了幾分簡樸之美。寧謐之外,仍是寧謐。心底聽得到花的喧譁,猶如年畫中情境一般熱烈,不需用聲音的效果表達。其實桃之繽紛,與喧譁沒有更多類似。花紅綠葉將。而桃花開之況並不一樣。其花盛之時,綠葉,似乎還裹於赭色的葉蕾內。在蓑翁的記憶裏,不是所有的桃花,都有凡俗意義上的圓滿,成就爲可啖之味。說十之二三,可以結果成實,算是幸運了。

在我看來,落花的“犧牲”,倒是成全了桃之累累的。衆多的平凡,可以孕育非凡。這正如平庸之於偉大。落花其“落”的過程,美而又美,哪怕有一些悲劇的效果。

我哀花之落,傷花之敗。哀也罷,傷也罷;喜也罷,樂也罷!其實,哀傷喜樂,皆人之情緒所綻之花,只是花色不同而已!

一切都是如此現實。桃花,以真實的形容,又將很短的精彩,觸動內心的衰弱。

其實,花之落,也是下一次花之開的曲引,只是多隔了一些時間而已。

如果,我退回到過去的某個時段,找到對應的點,然後用心之絲絲,連綴那些故事中的細節。

如果,我能躍入將來的某個時段,把結果的東西,倒溯,我定然比先時少去一分愚拙,多了一點靈巧。

到了晚間,只有星星的光,閃爍桃花的隱約。然而,這時候,任何聽得清的聲音,都是多餘的。我立於在它可以影響的範圍。芳香,猶如閣中不勝嬌羞的眸子的潤澤,也可以是住着嬌娥的樓宇,透過來的曖昧的光線。這正如枕於戀人臂彎的女兒,嬌弱的呢喃。

桃花,可以是一個細節,一個故事的引子。桃花,也可以是某人的一次經歷,或某事件進行的一個過程。

星星,眨眼,何以透看桃花的芳澤呢?也好,其閃爍的空隙,可以容納我的幻想,我能以思維的方式,在花瓣與花瓣,幽走。所謂最華彩的音樂,它不需要各色樂器協奏的,寂而無垠的黑,靜而無邊的虛,卻存在最大的容量。它們如若跟着靈魂而散步的思想。

蓑翁無奈,寫不出很好的句子,和風瀏吟,依着桃花的逸動。其薄薄的瓣,猶如凝了思戀的.脣,說無卻有的呼吸,猶如不曾喚醒的那個“字”仍在酣睡着的意義。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唐之元稹《桃花》詩如是說。既然說到桃花的深或淺,那不會三三兩兩的幾枝了。紅之爛漫,吹落的白衣裳,到底是那很淺很淺顏色的花之瓣瓣,還是徜徉者的衣着,元稹的狡黠,多出了十分詩趣。考證,很無益的事件。說是卻非,說非卻是,很有想象的,靈感在於遊離,而不在於限定。紅,白在景境偶應,無語而脣動,無言而齒顫,對於青春的年紀,不必如此,斷腸無由?

今日,又是清明節。桃花經不得兩日冽風冷雨,其瓣落了大半,其散落之景,猶有一種懷緬追思的意味。而仍留於枝頭的,失了瓣的桃蕊,卻是紅得有些怯意驚心。

今之清明日,正是農曆三月三,地菜的香,又給愛生活的樸素的人們帶來了新的生活氣息。一碗熱騰騰地菜湯,似苦卻甜,其何嘗不是一種樸質生活之原汁。蓑翁只在喧囂的小城住了一宿,就趕了回來。喝一碗三月三的地菜湯,吃一枚地菜湯沸煮的土雞蛋,爲迷信的心裏添一絲慰藉,豈不美哉!

宋之謝枋《慶全庵桃花》雲:

尋得桃源好避秦,

桃紅又見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

怕有漁郎來問津。

可見謝枋也非愛熱鬧的人。流水之飄紅,非引領人進入桃源的標識。蓑翁於茲樂於做一耕者,一箬笠,一蓑衣,扶犁阡陌。也用一響之休憩,看桃花之開,看桃花之落。

蓑翁一貫這樣認爲:最簡單的生活,更容易收穫幸福與滿足。

二十多年前吧,我在一個稱爲“桃花”的地方呆過幾年。那裏,除了緊鄰鄉政府那一小塊地方通了電,其它地方晚上不是點着煤油燈,就是燒着松脂,這些簡易或原始的照明工具,一點也不亞於白熾燈所帶來生活情趣。雖說不上是“避秦”之所,但純樸的人情,類如桃源。那裏,很少連片的房子,我每到一處,總見得到屋前屋後總有若干桃樹。那時,看過了山外的桃花謝了,我還能看到深山裏的桃花紅着,如天際的彩霞。

桃之華兮灼灼,我悅其美。其光其澤映我記憶走一程歡快的路途。

桃之英兮簌簌,風拂之於我懷,片片瓣瓣,何嘗不是對我的唁慰,爲逝去的時光,爲去而不返的人,尤其這清明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