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黃土散文

我是一個生長在農村的孩子,我的祖祖輩輩都在那片土地上喜怒着、哀樂着,多少年一直都在做着有關黃土的夢,生來帶着土味,死後融身於黃土。

一抔黃土散文

在我很小的時候,娘就告訴我,我是一抔黃土變成的孩子。

其實,娘本身就是地地道道的一顆土坷垃。她十六歲就從村子的南頭被一陣風吹到村子中央的我的家。那時,她還不能稱得上是一顆土坷垃,充其量她只是一抔細小的黃土。那時,她還沒能被風霜鍛打成一顆堅硬的土坷垃,她很細弱。

娘經常給我講述她是怎樣從一抔細小的黃土變成堅硬的土坷垃的——那時的娘充滿自豪感,卻從不表露神情。

娘比父親長兩歲,她來到我們家時,父親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所以娘就將父親當成一個孩子。甚至,娘也將終年漂泊在外的爺爺當成一個孩子。爺爺是一個享譽十里八鄉的木匠,他從年輕時就獨自撐持着這個家。娘曾經說過,爺爺就是一個可憐的“混賬”,而可憐的“混賬”更應該被當做孩子來看待。娘是一抔善良的黃土。每當說起那個“混賬”爺爺時,娘都會哀嘆,哀嘆着說,三十多歲的爺爺在奶奶生下父親後撒手人寰時竟然沒掉一滴眼淚,硬是一個人孤苦的將父親和比父親長兩歲的姑姑拉扯到她進了這個家門……說起這些時,娘總會掉眼淚,總會咬着牙說——這樣的“混賬”只能被當做一個孩子!我想,娘給我說起“混賬”爺爺時滴下的眼淚並不是她人生的第一滴,也許從她十六歲那一年來到這個家時就有淚珠滴下,那也許就是拌進那抔黃土的第一滴水——將一抔黃土拌打成土坷垃的第一滴水。

娘說過,我的“混賬”爺爺實在不是一個持家過日子的人,東蕩西殺幾十年,爺爺留下的財富除了一宅三米寬的莊基上兩間仰可看天的舊瓦房外,就剩下只可供旁人嘖嘖稱道的一件功德——供養出了自己的外甥(我父親的表兄)那樣一個大學生,以至於娘進這個家門後,隔三差五的要從只隔着一條巷子的外公家舀米盛面,甚至,爺爺炕上那牀經常被我尿溼的棉被也是娘從外婆的織機上奪來手織布縫製而成的。娘說過,那時的自己不知道啥叫艱難,只懂得了啥叫辛酸。我明白,娘從沒喊叫過艱難,因爲她從不會承認有什麼事能讓她過不去;但我深深知道,過早讓她嚐遍的辛酸卻不會讓娘那麼堅強。揉拌娘這抔黃土的第二滴淚珠也許就在那時匯聚成河。

娘比父親長兩歲,娘一直把父親當孩子,而父親也一直自己把自己當孩子,因爲只有孩子纔會有父親那樣的倔強。父親的倔強在那個村子甚至那個村子的周圍是出了名的。四五歲時,每天黃昏,他都會和六七歲的.姑姑翹首等候在村頭,等着外出謀生的爺爺。而往往在日頭西落等待無望時,他總會在姑姑的牽引下忍着咕咕叫的肚子沿着村外的河堤奔向二十多裏外的姑奶奶家尋求救助。他倔強的忍耐着飢餓、困頓與恐懼。後來的生產隊裏,父親憑着從爺爺那學來的手藝包攬了隊上所有農具的製造與維修,而隊上那個土皇上般的隊長卻總是對父親橫挑鼻子豎挑眼,父親總是以他固有的倔強來對抗,這樣導致的結果是,父親那樣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卻總要和一些老弱病殘拿一樣的工分,而且每次分回來的糧食、蔬菜、瓜果之類都是最差的。父親的倔強讓娘一直耿耿於懷,娘不止一次提醒過、阻止過父親的倔強,但父親總是我行我素。打我記事時起,娘就一直喊父親“犟驢”,直到今天,每當和我拉起家常時,娘對父親的稱呼還是“犟驢”。面對父親的倔強,娘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對我說,她流過淚。我想,正是父親倔強惹出的淚讓娘加快成爲一顆堅硬的土坷垃。

娘這一生很少離開過那片黃橙橙的土地。娘說過,人都是神仙用黃土捏成的,所以人一旦離開黃土靈魂就會失卻依靠。我不知娘是不是明白靈魂是什麼樣子的,但娘一直堅持認爲,人的靈魂一定和黃土有關。

我就是娘生在黃土堆裏的。娘說,那是神仙的旨意。

鑑於父親一味固執導致的結果,娘只有以自己加倍的辛勤來彌補。在生產隊裏,娘總是要幹比別的女人多三分、多七分甚至多一倍的活計來爭取足夠多的工分養家餬口。那一年的夏天,娘在獨自拉着一輛架子車(別的女人都是兩人一組)從村東的土壕往村子中央的飼養室裏運送乾土時就在土壕的旮旯裏生下了我,從那時起,娘就認定,人都是神仙用黃土捏成的,我就是一抔黃土變成的孩子。

當然,說起我是在土壕的旮旯裏生下的這些話的並不是娘,而是鄰居的八大媽。娘當時就在身邊。娘幸福的同時,眼角掛着一串眼淚。我想,那種幸福是任何人都容易接受的,而那串眼淚是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因爲別人的孩子都不可能生在土壕的旮旯裏,而只有娘,只有娘讓土壕裏的一抔黃土變成了她的幸福。同樣,也正是那種幸福讓娘熱淚盈眶,那盈眶而出的淚也再次錘打着娘,讓娘那顆逐漸成型的土坷垃愈加堅硬。

正因爲娘認爲我是神仙用黃土捏成的,所以娘對黃土的寵愛不亞於對神仙的那份虔誠。

但我,還沒像娘那樣堅硬成一顆土坷垃時,我卻有意或無意間背離了那片黃土,我做了那片土地的逆子。

娘還是那麼堅強——堅強地讓自己那顆土坷垃有了石頭的硬度。

我也變成了一塊石頭——一塊渾身通涼的石頭。

二十多年前就容身於這個城市。我像一塊石頭一樣摸爬滾打,又像石頭一樣被激流挾裹沖刷,直到滿身瘡痍。

當滿身疼痛無藥療疾時,我終於想起娘說過的話——我是一抔黃土變成的孩子;我終於明白,我這塊敷衍而成的石頭總沒有娘那樣千錘百煉的硬度。

於是,我終將在每一個呼吸間都要極力尋找黃土的氣味,在每一次睫毛的翕動裏都要尋找黃土的色調;

於是,我的每一個夢都開始和黃土有關;

於是,我的心田從此種滿懷念……

2014—7—1於九嵕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