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裏的船伕你還好嗎散文

家住資江上游的柘溪水庫小溪口,是一個孤村。村裏幾代人出行都是靠船過渡。對我來說,過渡的日子歷經了整整20年,而那個船伕,永遠值得我懷念。

天堂裏的船伕你還好嗎散文

“過渡囉……過渡囉……”

夜半的聲音在渡口散開來,悠悠揚揚不着邊際。船伕慢摸地把衣服穿結實了,從崖上的石屋中晃盪着出來,藉着手電筒一絲快要死掉的微光,沿石階一步步敲到岸邊。這是習慣的半夜叫船,不管來客是誰,從何處來,船伕不會厭煩這個聲音,他的生活裏應該是包含着這樣的一項輕易被各式叫聲驚擾着的內容,每個夜晚的覺,因此會睡得時斷時續。

船通常就泊在船伕住家的岸邊,纜繩系在岸邊被鑿了孔的岩石上。撐杆從船眼插下去,插在厚厚的積沙中約有三四十公分的樣子,算是拋錨了。船伕解開纜繩然後上船,把撐杆拔起,在岸上隨意尋個着力點,船就緩緩向對岸游去。“吱呀、吱呀”的槳聲,在夜裏搖出一種很詭異的節奏,水在槳中折出波紋,泛起漣漪向四周散去。如果趕上有月亮的晚上又在秋天,一江細碎的波影,叫人看着炫目甚至會不自覺地激動起來,船伕無視這樣的夜景,只是機械地扳着槳,有客來或去的地方,是他的方向。

我記得船伕姓朱,我和他有過一次這樣夜晚的接觸,和爸從姑媽家回來的半夜,我就這樣聲嘶力竭地叫過船,我叫船的位置,是在船伕家房屋下的石板路上,他磨蹭着出來,沒有樂意的表情,也沒有不樂意的表情,回答着問話,只有“嗯、嗯”地對付着。

船伕在我離開故鄉前,約莫六十出頭的光景,一副身板像是鏽鐵敲出來、卻不規則的形狀。頭髮灰白,如蓬蒿只有一點光澤,人長得比頭髮黑,叼着煙桿,一口牙也被薰成了煙桿的色,唯有眼睛能找到帶血絲的白來。他好像不會彎腰,繫纜繩解纜繩,蹲着,上船下船,都顯得手腳極不利索。但在老家,卻流傳着他不少的故事,其中最有江湖色彩的,是說他年輕時,和人打賭,用頭頂着五十斤的番薯絲,雙手離開水面踩水過江。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真實,不知道是被神化了還是以訛傳訛,但每每見到他,總相信鄉人不會平白編撰這沒瓜沒蒂的故事去渲染一個人,於是心生敬意,且幾度試圖求證這個故事。我記得我是問過他的,他只瞅我一眼,不置可否,如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這樣一來,他在我的心目中,便徒增了幾分神祕。

本鄉本土的人過渡是不收費的,這個規矩大約是祖上定的吧。當然,不收費卻不是不索要報酬,他的主要收入,就靠每年的年前年後,挨家挨戶去要年糕和紅包。模印的年糕每戶給一對,外加幾角的零碎錢。年糕大約一斤米的光景,收滿了一籮筐,他就會折價賣給攤販。無論家境如何,沒有人厭煩哪怕是迴避他的到來,他不說話,到家門口,就把籮筐歇下,等着人把年糕送來,偶爾也有人因爲忙而忽略他的時候,便在門外咳嗽着,咳嗽着,繼續咳嗽着,耐心在等。據說,說話了就等於乞丐,他似乎爲着該得的,沒有把尊嚴廉價處理給年糕。他到我家時,奶奶總不開心,嘴裏嘀咕着:我一年也沒有乘過一次船。我暗暗偷笑,知道最終年糕還是給的,紅包也得給。

有了年節前後的這份支付,免費過渡乘船,便成了我和夥伴時常擁有的一種享受,他悶聲不響,似乎也不介意。當然,我們也不想在他沒有歡迎表示的沉默中,去獲取自己的開心,於是討好他並打破尷尬的辦法,是我們乖巧地幫他扳着前槳,時常是幾個人一起用力。後槳有舵的功能,他會有一下沒一下地掌控着,我們幾個夥伴曾試圖把船給搖轉了頭,但他總是在適當的時候,輕輕帶一把舵,船就直直地向對岸漂去。

船上的人,多數是熟面孔,別人用笑臉給他,他視而不見,十分生分。見着陌生的,他倒是會主動搭訕:“客人去哪裏?”回答出來是外鄉的聲音,便舉出兩個指頭:兩分。客人也不會還價,悻悻掏錢,上岸沿對過的山道走去,他目送着客人消失在山野中。收了這兩分錢後,客人回來,他便不會再開口,錢自然也就不收了。

和船伕混熟了以後,我和夥伴“蹭船”的機會也漸漸多起來。特別是暑假,踢踏着雙拖鞋,赤裸着上身,搭船到江中時,一個猛子扎進江裏,向對岸游去,偶爾也在船沿搭把手,這樣,船會被拖重了不少,他依舊不說話,但眼神裏能察覺出他的絲許不快,於是繼續遊着。這時是在午後,陽光炙熱,岸邊的石頭烤成了柴上的鐵鍋,灑上水,眨眼間就能蒸發了,這正午窩在水裏的感覺,是夏天帶給我們最開心的時段。這樣圍着渡船游泳的日子,幾乎可以打發整個的假期,人固然被曬成泥鰍,可水裏那種自由的樂趣,卻給了我至今想起來還是沉甸甸的記憶。那一江的流水,因此成爲我的天堂。

當然,暑假中也有下雨的時候,水會漲成一江的滔滔濁流,這樣的天氣,應該是船伕的假日,極少有人敢冒被巨浪吞噬的風險,硬要過渡,除非有快死的病人和傷者,這樣的事情自然也迴避不了。我見過這樣的過江場景,和很多人一樣,我們遠遠地賦予他的冒險以一種禱告和祈願,手裏捂出汗,打小船出發的那刻,便默唸着結局的平安。這時節他會格外地上心,先是把船划向上游,再順水勢直接被衝到對岸。如果沒有照預先設計的水路走,船會被衝到灘上,這樣十有八九會翻船,十有八九會出人命。我聽鄉人說過,船伕的祖輩就有過這種過失,當時一船有八個人,最後沒有找到一具屍體。是不是這個記憶成爲了他心底永遠的陰霾,積壓着讓他失去與人交流的樂趣,我只有這樣的揣度。於是,後來再遭遇類似在大水期過江的事,他會把後果講清楚,路過的人就是證人。乘船的人沒有異議,他便頂着竹笠、批件蓑衣,站在船尾,背也顯得直了。他挑選一個過江者中有力氣的人,扳着前槳鉚足了勁往上游走,過了半江的水,他只要把後槳扳牢了,船就被水衝過了岸。這樣的過江,無論經驗如何,風險總是存在的,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在上演着這樣驚險的一幕幕。

洪水過後,一江流水又變得澄清。我沐水天堂的日子,又可以繼續下去。這樣的日子,在一年年地重複着。船伕給我的`印象,似乎也逐漸平淡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真正見識了船伕的水性,可能正是這個驚險,成爲了我至今還沒有忘記船伕的緣由。那天也是在假期,我和鄰居的夥伴阿杰去搭船,依舊是先搭船,船到江中後扎猛子,我浮出水面時卻不見了阿杰,環顧四周並叫了幾聲,沒有他的身影和迴應,感覺不妙,我忙向船伕搖手叫着:“救命、救命!”船伕是看到我們倆人下水的,他注視了一下水面,突然改變他平時磨蹭的神態,從船上躍起後扎進了江裏,足足有一分多鐘吧,或許還不止,當他從水裏出來時,阿杰被托出了水,船搖近的時候,阿杰被扔上了船。他在船上擠壓着阿杰的肚子,阿杰噴着水,不斷咳嗽着。阿杰後來告訴我,扎進江裏時,突然感覺抽筋了動不了,船伕把他救起時,已經暈暈乎乎灌了一肚子的水。後來,阿杰的父母想讓阿杰認船伕做乾爹,船伕拒絕了。現在阿杰在國外,日子過得比我好,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船伕的模樣,是否還記得死裏逃生被扔上船的那一幕。

我離開故鄉的時候,船伕依舊在過着往返江中的日子。但若干年後我回故鄉,江上有了橋,一座、兩座地排列開來,這樣,船伕算是徹底失業了。他沒兒沒女,靠一點補助過他的日子,沒有渡船就沒有年節前後挨家挨戶的回饋,可鄉鄰還是照顧着他的生活。在城市中我的日子過得拮据而又忙碌,很少想到船伕的處境。似乎在去年,突然想起他的時候,村裏人說,他死了,很安靜地死在崖上的小屋裏,當然還不是很久遠的事情,他的墓地就在面江的後山。我沒有記憶中他的風燭殘年,只有一個悶聲不響的形象和關於他的故事和故事之外我所目睹的真實的演繹。

我至今都沒有鬧明白,我和船伕算不算是相識的,當然,我記住了他。我現在在想,船伕其實很平凡,平凡得如同每天你所際遇的很多爲生活而勞碌的勞作者,如果說他與這些執業者間的差異,也許僅僅是這個職業的特殊,再往深了描述,就是一個人對於他職業的恪守,船伕已經做到了無可挑剔,我的心裏,因此欽佩甚至有了高山仰止的尊崇。

我記憶中的這個船伕,成爲故鄉渡口的終結者。我惋惜於夜半叫船那悠悠聲韻的失卻,對於他,應該不會爲這個職業的結束而遺憾,況且,他還是我、阿杰和許多人記憶天堂中一個真正的舵手!

天堂裏的船伕,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