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豆腐散文

在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母親製作豆腐的情景。老家那地方管做一鍋豆腐叫“出一做豆腐”,出一做豆腐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記憶中的出豆腐是從“撿黃豆”開始,黃豆是生產豆腐的最佳原料,所謂撿黃豆就是把黃豆倒在簸箕裏通過來回“晃”“巔”“遛”等手法將黃豆裏面的稗子以及微小的石頭土坷垃等雜質濾去,實在濾不掉的再撿出來,就這一道其實是撿出雜質的工藝恐怕沒有三遍五遍是不行的。這直接牽扯着豆腐的質量也說明着出豆腐的人家是否愛乾淨。撿完黃豆之後就是“泡豆子”,泡豆子之前當然還要在石磨上“拉黃子”,拉黃子就是通過人工推磨把豆皮去掉把豆子破成兩瓣或多瓣,破碎得越粗啦越好,光破碎大概就要花費個把小時的功夫。

記憶中的豆腐散文

最初母親把破碎了的豆子倒進一個大盆,加水不能過多也不宜過少,漫過豆子最好。豆瓣泡漲了再加水,如此反覆。用什麼樣的大盆雖說沒有過多的計較,花瓷盆陶土盆鮮有的鋁鐵盆都行,但還是以前兩者爲上好。泡豆子雖沒有過多的技術含量,一般也要泡七八個小時。豆子泡好了就可以“拐豆漿”了,拐豆漿一般都在“拐磨子”上拐,在農村石磨家家有但拐磨子就不一定了,石匠很少直接做拐磨子,拐磨子一般是石磨用了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用薄了之後用馬釘固定在山楂木或棗木架子上,下面架一口大鐵鍋改裝的。拐磨子一般配七八條柺棍,甚至更多,不用的時候掛在牆上,理論上講拐豆漿兩個成年人就可,一個拐磨,一個一邊掌勺往磨眼裏掭豆子一邊搭手轉磨。

每年過了臘月二十三,出豆腐作爲儲備過年的一項必備年貨,家家開始出豆腐,這是拐磨子最忙的時候。農村人開始用打招呼的方式排隊,輪到誰家誰家就開始拐,前面的人家拐豆漿,後面的人家會提前來幫忙,拐磨棍就掛在牆上,後來的人有時打個招呼,有的連個招呼也不打,從牆上摘下磨棍,往手心唾口唾沫套上磨棍就下手。不管男女老幼齊上陣,嘻嘻哈哈,一會幫忙的就會把拐磨子圍嚴了,前一家拐完會返回頭來幫後面的,儘管還有後面的來幫忙,鮮有見忙不幫的。拐豆漿人多了拐起來磨就輕快很多,拐磨一般右手先握棍頭左手反手握住磨棍中間前腿彎曲後腿崩直手腳相隨,如果有人拐累了會有人來替,沒人來替的時候前後腿雙手調換方向換個姿勢,但大家總體姿勢步調必須一致。

我在一邊玩耍的時候曾被招呼到去拐豆漿,那時候八九歲,剛夠着磨棍的樣子,帶着棉帽,學着大人的樣子用根草繩扎住棉襖上磨,沒繫好的帽子耳朵隨着身子的轉動上下“忽閃”,多少年過去了,現在想想覺得既心酸又滑稽又可笑。掌勺掭豆子是個技術活,做這活必須做到眼尖手快心細,眼尖是指能準確預測磨眼什麼時候轉到自己跟前,手快是指磨眼轉到自己跟前時必須準確地將豆子投進磨眼,如果掌握不好,勺子要麼被磨棍打到下面的豆漿鍋裏要麼被打飛,心細是指必須做到不用回頭看豆盆,勺子從豆盆裏舀的一勺勺豆子和水必須掌握個死數,這樣磨出來的.豆漿才能勻實,做出來的豆腐才能細膩,掌勺掭豆子一般有女人來完成,如果誰家有臘月剛進門的媳婦,那些嬸子大娘們就會把這活讓給穿紅掛綠的新媳婦,這是展示幹活利索的大好機會,這時候的新媳婦如果不是做的太差就會得到褒揚,嬸子大娘們就會誇說誰家的誰娶了個好媳婦。

拐完豆漿,家裏的大鍋也就燒開了,把燒開的熱水倒進盛豆漿的水桶裏燙燙,然後把豆漿倒進布袋裏,開始在架在大鍋上的H形木質蘿架上“摁布袋”,摁布袋的過程就是讓豆汁和豆渣分離的過程,爲了做出更可能多的豆腐,必須儘可能榨出更多的豆汁,這個摁布袋榨豆汁的活最苦最累,兩個小時下來常常累得人直不起腰來,但一點懶也偷不得。榨完豆汁再開始燒大鍋,燒大鍋時必須專注,如果沸了鍋豆汁溢出來跑了豆汁那麼就會前功盡棄,等豆汁鍋燒開了就來了最關鍵的技術活—“點豆腐”,所謂點豆腐就是豆汁開鍋後把盛在葫蘆瓢裏的“酸漿”勻實地澆進鍋裏,除了要掌握好火候外,豆腐的老和嫩產量的高和低都要在這時候掌握好分寸。點完豆腐,大鍋裏的豆汁變成了雪白的豆腐腦,把豆腐腦從漿水裏撇出來倒進鋪了稀布的豆腐模子或者用柳條編的大菠蘿裏,用力壓上半小時,再搬起備好的大石頭壓住。這種用原始的工藝原生態手法,溫潤光滑口感清爽的豆腐才總算做成。

我們家賣過豆腐,況且一賣就是十幾年,那時父親在隊裏幹活,出豆腐的一道道工序全由母親完成,水由我來挑,下午放了學我就跑到老遠的村外去挑泉水,有時要挑好幾擔,也從不擔心雨雪路滑,路上有大人見我挑好幾趟水就叫着我的乳名逗我說你想把泉子挑到你家裏?你挑這麼些水想曬曬吃?我就受到鼓舞似得邊忽閃扁擔邊說你管不着!也不管往外濺水的桶到家還剩多少。母親一般是晚飯前就把黃豆泡上,早晨一點就起來用家裏的石磨推豆漿,這本是用拐磨子拐的豆漿,母親點着“電石燈”在石磨上自己推,推一做豆腐的豆漿大概需要三個多小時。有時候我會看到母親常常拖着疲憊身子在磨道里撐着磨棍喘口氣,之後接着繼續推。但我從沒見過母親守着我們叫過苦叫過累。

母親出的豆腐,溫潤光滑口感清爽,怎麼炒也都能炒成條。我們的村那時候人口多,是周圍十里八鄉的大莊,莊裏有五六家賣豆腐的,早晨七八點鐘的早飯時刻熱騰騰的豆腐正好出鍋,山村裏賣豆腐的梆子聲此起彼伏。我們村一條小河把村子分成河南河北,豆腐做得差的就挑到橋頭的向陽處去賣,每家賣豆腐敲得梆子節奏不一樣,時間久了莊稼人就能聽出哪家賣的豆腐出鍋了,然後再決定去買哪家的。我們家的豆腐很少挑到橋頭賣,但是梆子還是要敲的,星期天或不上學的日子我就早早爬起炕來去街上敲梆子,梆梆——梆梆——梆梆,因爲母親做的豆腐好吃,那核桃木梆子我敲起來底氣十足,梆子聲裏充滿自信。

用酸漿出的豆腐好吃,但產量很低,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一斤豆子能最多能做出二斤多一點的豆腐,那時候雖說是叫“賣豆腐”,其實莊戶人家哪有閒錢買豆腐?除非那幾個有在城裏上班的工人家屬。莊戶人吃豆腐其實都是換,當然用豆子,一斤豆子換二斤豆腐,沿襲了千年的鐵定規矩。因母親做的豆腐好吃,去街上敲一圈梆子回來,家裏就來了很多換豆腐的人,當然端碗來換豆腐的除了女人就是被打發來的孩子,在農村換豆腐這是女人的活,如果那個男人幹這活會被恥笑:“娘娘們們的活也幹?”過日子比較仔細計較的,會在家裏把豆子稱好,換完豆腐再回家過稱,但大多數人怕排不上號,早早來到家裏排隊,如果來的過早,豆腐還沒有出鍋,家裏又有事的媳婦們就和正在飯屋裏點豆腐的母親打聲招呼:“嫂子,豆子放在磨盤上了,給我挨個號,一霎我來拿”。等豆腐出鍋,不管人在不在,母親就按號頭,給人稱好,有時候磨盤上的豆腐碗會擺一小溜。

換豆腐的儘管鮮有人端含稗子較多的,母親從不數落人家,在稱上更是從不讓人吃虧,稱豆子時秤砣很低,稱豆腐時秤砣很高。豆腐畢竟是含水分的東西,母親每次給人過好,總覺得會不夠稱,總是意猶未盡的再割塊小的給人家放進碗裏,在農村這塊小豆腐叫“搭頭”。隨着年齡的增大,看母親出豆腐那麼辛苦,明明夠稱了,還有送人一塊搭頭,總想說母親一句,母親似乎看出來我的心思,說都是鄉里鄉親的,稱頭低頭高不過是塊搭頭,咱少吃一口有啥?咱不能叫別人說出別的來。然後朝着盛着豆腐渣的鐵桶一呶說;再說又不是沒有賺頭。

豆腐渣是個好東西,儘管用它做的窩窩頭很噎人,但畢竟能充飢,豆皮又能做“小豆腐”,就連出完豆腐剩下的清漿都會被嬸子大娘們找去洗頭洗衣服,那時候肥皂少,有也捨不得用,清漿水洗頭洗衣服我沒用過,據說很下灰。

豆腐的吃法成百上千,我獨喜歡野韭花醬蘸豆腐,趁熱吃,也總喜歡倒上醬油喝碗真正的豆腐腦,那是每次考試時母親爲了讓我考出好成績取諧音補腦的,儘管每次我都考不好,儘管那已是遙遠的記憶。我家出豆腐十幾年直至母親的黑髮染上白霜,直至從那艱難的歲月裏爬出來,直至我們兄弟三人結婚生子。

後來一不小心迷迷糊糊混進了城裏,小時候染上的愛吃熱豆腐的老毛病卻已積習難改,無論老妻從哪家超市或沿街叫賣的地方買的豆腐,再熱,我也吃不出那種家鄉的味道,那種滲透着母親辛勤汗水的味道。

豆腐這道人間美味我無暇考證是由誰發明,又是什麼時候怎樣進入人們日常生活的。這本身就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糾纏不清的問題。如果說我家幾乎頓頓吃豆腐有點虛張聲勢,幾乎天天吃豆腐確實毫不誇張。如果有人說沒吃過山珍海味,這個我相信,如果有人說沒吃過豆腐,這個我不相信,除非你嘴特別好使特別會說,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有誰沒吃過豆腐呢?但如果有人又說沒吃過好吃的豆腐,我又開始相信了。我也已很久沒有吃到好吃的豆腐了,春節將至年味漸濃,我開始又心饞起好吃的熱豆腐來。

俗話說人生有三苦:乘船打鐵賣豆腐。可見無論撐船打鐵賣豆腐都是苦漢子活,都不是好營生。俗話又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又足以證明做豆腐的辛苦和製作工藝的繁雜。

如今父母年事已高,可喜的是身體尚好。儘管不能再出豆腐了。現平常素日已經很難吃到老家的熱豆腐了,但所幸孩子的小姨也遠在老家,現在每逢過年她夫妻二人會開着三輪進城置辦年貨時,專門出一做豆腐給我捎來。

遠處似乎又有清晨山村的梆子聲傳來,我又聞到了清新的豆腐味,我想我的連襟兄弟也許正開着三輪車趕在給我送豆腐的路上吧!有感而發的的這段文字接近尾聲已是黎明,我推開22樓的窗口,遠眺老家那個方向,山巒起伏,像母親吃苦耐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