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的散文

打我記事時起,父親的嘴裏,似乎永遠離不開,他那杆被歲月磨得油光錚亮的菸斗。在生產隊出工的時候,他的口袋裏,總是裝着一支短菸斗和一小袋生菸絲,每當中途休息(當時管這叫“恰煙”),父親和他的夥伴們,或坐在田埂上,或蹲在樹蔭下,點上一袋煙,很愜意地抽着,只見一團團的菸圈,從菸斗處,向上向外升騰、飄散開去,猶如山村的曉霧。如果是在家裏,特別是晚飯之後,父親就會習慣性地拿出他那杆長煙鬥,油光錚亮的煙管,馬鞭竹做的,有一米多長,菸嘴、菸斗是黃銅做的,也是油光錚亮的。父親斜靠在竹椅上,左手握着煙管的中部,右手搭在扶手上,表情很是陶醉的樣子。隨着父親嘴巴的一張一翕,菸斗上的光亮也一明一滅,一圈圈的煙霧,便籠罩在父親的頭上,彷彿遠山的暮靄。那時起,我就疑心煙這東西,也許是世間極好的解乏的東西了。不然的話,在我們村裏,父親還有父親的同輩、上一輩甚至上幾輩的人,爲何樂此不疲呢?

煙火人間的散文

農閒的時候,父親的幾個要好的鄉鄰,每每都會來我家串門。串門除了天南地北地海侃之外,另一項必修課就是“嘗煙”了。所謂“嘗煙”就是彼此將煙給對方嚐嚐。因爲是在我家嘛,父親當然要盡地主之誼了。父親從菸袋裏,撮出一撮菸絲,一邊遞給鄉鄰,一邊說:“這是上好的南山生煙,很殺火的!”,鄉鄰也不客氣,接過菸絲,裝在菸斗裏,划着火柴,點燃,閉上眼,深深地吸上一口,再慢慢地吐出一圈圈的煙霧,然後睜開眼,嘖嘖讚道:“好煙!恰噶!”這時,父親的臉上,總是洋溢着一種自豪和滿足的神情,彷彿獲得鄉鄰的誇獎,是一件無尚榮光的事情,猶如在巴拿馬拿了金獎一樣。

當然,父親是不知道“巴拿馬金獎”是怎麼回事的,他只知道,能用好煙來招待客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因爲家裏沒有閒錢去集市上買生煙,父親就在後山上,開墾出一片荒地來(據說種生煙要用生土),用來種植生煙。父親的煙,長得很茂盛,葉子肥厚,很有油性。收穫的時節,父親把一張張菸葉,仔細地鋪在牀一樣寬大的篾夾上,再把它斜靠在當陽的牆上。待菸葉曬至金黃,就可以取下來了,然後捆作一下扎一小扎的,用塑料袋密封保存好。每當有鄉鄰來訪,父親總是熱情地拿出好煙招待他們。當然,鄉鄰們也沒有忘記稱讚一番:好煙,好煙!這時,父親的臉上,總是漾起自豪和滿足的神情。因此,我忽然覺得,菸葉也是一種很好的交際媒介,遞上一顆煙,話匣子就打開了,這似乎有點像諜戰片裏接頭的信物了。

煙,不單單是解乏和交際的.工具,它還有許多妙處呢。記得那個時候,因爲搞大集體,生產隊的大部分糧食都交了公糧,每當到了開春的時候,就鬧起了“春荒”。於是,父親就去姑父家借糧食,姑父家糧食也不多,自然沒什麼好臉色。父親本是個很好面子的人,但迫於生計,也只得厚着臉皮了。父親的臉,陰沉沉的,好像烏雲密佈的天空,這時,他一個勁地悶頭抽菸,頭上升騰起,一團團厚厚的蘑菇雲。也許,只有抽菸,才能緩解他內心的痛苦和憂慮。我們也很知趣,遠遠地走開了。當然,過年啦,除夕夜,父親在竈膛邊上的燒火凳上坐下,一邊抽着煙,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我們正聽得入神,父親突然不講了,我們就纏着父親,要他繼續給我們講故事。父親沒法子,於是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小和尚纏着老和尚講故事,於是,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小和尚纏着老和尚將故事......我們知道父親在逗我們,於是就蜂擁而起,去搶父親的長煙鬥,父親趕忙躲開,屋子裏,和着生煙的味道,洋溢着快樂的氣氛。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們是多麼快樂呀。

於是,我對煙這個玩意,產生了興趣,心裏頗有些神往了。大約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吧,有一次,我趁父親不在家,拿上他的長煙鬥,按上生菸絲,點上火,吸上一大口。哎呀,煙嗆得我咳嗽不止,眼淚都流了出來。原來,這抽菸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美好。後來我去問父親,煙這麼難抽,你們爲啥還喜歡抽它呢?父親淡淡地說道,抽多了,就習慣了,慢慢地你就會發現它的好了。那時的我,聽着父親的回答,似懂非懂。

也許,世間的有些東西,是要有相當的閱歷之後,你纔會明白的。這或許叫做“經驗”,或者叫做“積累”,人應該是越活越明白的,這叫做“成長”。辛棄疾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我覺得很有道理,少年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他們哪裏曉得什麼叫“愁”哦!可是,隨着年齡的增長,煩惱的事情也就多了起來。讀書、成家、立業、撫育兒女、贍養老人、生老病死,你長大後,要面對這麼多事情,你能不煩惱嗎?面對煩惱,你就得想辦法去解決它,每當你解決了一個煩惱,你就又明白了一點。然而,我們雖然是越活越明白,但越明白就有可能越煩惱、越痛苦。人生好像一個圓圈,小時候,你面對的是一個圓點,所以你接觸到的東西也十分有限;長大了,你面對的是一個大圓圈,你接觸到的東西自然就多了。屈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更加痛苦,纔會發出“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的千古喟嘆。最後他無法解脫了,只好投江而亡,給世人留下了一個“端午”的念想。想到這裏,我開始疑心屈原是煙酒不沾的,儘管在他的詩文中,有很多關於“酒”以及酒文化的記載,如《招魂》有云:“瑤漿蜜勺,實羽觴些。”《九歌·東君》雲:“援北斗兮酌桂漿”。這裏的“桂漿”即桂花酒。要說他喝酒,頂多也就是甜酒罷了。甜酒,乃“娘娘”酒也,真男人是應該喝白酒、烈性酒的。所以,屈原是算不得真喝酒之人,否則,他完全可以通過喝酒來解他之憂了,也就不會有“投汩羅”之悲了。至於說屈原不抽菸,那是肯定的了,因爲我翻遍他的詩文,未見隻字片語,提到抽菸之事。其實,不管是喝酒還是抽菸,都只不過是“解憂”的手段罷了。酒也好,煙也罷,開始接觸的時候,總有一種不適應,但當你習慣了它,就會愛上它,甚至愛得上癮而不能沒有它。

我當然也不能免俗,參加工作後,爲了應酬、爲了面子,我逐漸沾染上了喝酒抽菸的“惡習”。我妻子幾次三番,勸我戒了,但我總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最後,她也沒辦法,只好讓我自生自滅了。“上桌喝酒,長長久久。”“飯後一根菸,生活賽神仙。”成了我的口頭禪了。其實,我也知道,適量飲酒,有益健康,但過度飲酒,則傷肝傷肺。不過,抽菸是百害而無一利的。可是,我積習難改矣,奈何?看書時,抽支菸;寫作時,點支菸;上網時,燃上煙。看菸圈嫋嫋,抽菸的感覺,真好!

我父親已經七十有五了,至今還在抽菸,只是比年輕時要抽得少了。我倒是擔心他的身體,幾次勸他戒了,可是父親總是說:“到棺材裏去戒菸吧”。只有我知道父親的心理,因爲我也是一位忠誠的菸民。煙,於父親而言,是親密無間的夥伴,是患難與共的兄弟,是過去那些難忘的煙火歲月。我也是如此,雖然我抽的是捲菸,比父親的要高檔得多,但其本質是一樣的,也是我的夥伴、兄弟,是我的煙火歲月。

寫到這裏,我彷彿看見了一座橋,一座用煙火架設的橋,將我的父親與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接着,我點上一支菸,繼續去書寫我的那些煙火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