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憶的散文

我骨子裏是一個極其懷舊的人。

瑣憶的散文

圈內的朋友都知道我的衣服是多年才置換一套的,那日暮秋去許昌小聚,徐工便曾指着我的牛仔褲說,你這條破褲子穿了只怕有九年了。雖然有些誇張,但也確實穿了許多年了。如今我屋內一角,依然掛着一件跟了我四五年已嚴重褪色的黑色小西裝。起初,我堂而皇之地穿着它來回穿梭於所能出入的任何場合,直到我母親說它舊,朋友說它舊,同事說它舊,我才意識到也許真的不能再穿了。我對於舊物的感情自然也涵蓋了書籍的。高中時期包括語文、化學、物理等幾乎所有科目的書本以及教輔材料至今仍安眠於老家一個櫥櫃裏,而其中尤以語文課本保存地較爲完整,僅遺失了一冊,而該冊中恰恰便選入了魯迅先生作品中我最喜愛的《祝福》,頗爲憾事。父親雖把部分舊書賣過一次,然語文課本都完好保留了下來。幸而如此,每次返家時,我才得以將這些泛黃的課本從舊書堆裏翻檢出來,置於牀前案頭。寂然之夜,明月半懸,便隨手拿起,翻看幾頁,那歪歪斜斜又密密麻麻地交錯於課本鉛字間的註腳,總讓我憶起已故張要紅老師講課時的點點滴滴。

張要紅老師離開人世已有十餘年了,他的樣貌我也已記得不甚分明。只約略記得他衣着質樸,個頭體態中等;講起課來,聲情並茂,生趣盎然;笑的時候總是抿着嘴,漲紅了臉。鈴聲響罷,他胳膊下夾着課本大步走進鬧哄哄的課堂,神情豪邁而激越。

我沉靜下來,默默地想……

“蔡朋輝!”

渾身瑟縮着,埋首課本間的我在聽到張老師聲音那一刻,腦子是一種虛空的狀態。那時,我右邊已經站着一位沒有回答上來問題的同學。我木然立在那裏,支支吾吾一陣,終於也沒有回答出來。那是一段沒有標點的文段,回答者須將正確的標點讀出來,這是前一次課上老師留下的課業,自然我是沒有準備的。我不敢擡頭,聽不見聲音,只感覺老師失望而灼灼地目光長久凝固在躍動的粉塵和時光裏。

第一次被提問,便落敗,着實給了我莫大的打擊,在接下來張老師的課上,我再沒有了正襟危坐那樣昂然而坦然的勇氣,也不那麼敢與他目光對視了。課下,我暗自用心準備功課,以期在再一次的提問中對答如流。幸而沒有等太久,我便遇到了《燭之武退秦師》。右邊那位同學再次啞然立在原地,而我卻霍然而起,慷慨誦曰:“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嗡嗡嚶嚶的課堂之外,天空純淨地蔚藍,有流雲輕浮。

張要紅老師推崇魯迅,這影響到了我以及班內許多人。《紀念劉和珍君》、《爲了忘卻的紀念》,他一句一句讀,一字一字講解。我深以爲他是在用心靈感知那些筆墨的,文字有感情,知冷暖,可燭照寫者之心,可熔冶觀者之情。魯迅先生目睹一批又一批“中國很好的青年”被殘忍屠戮,他們的血層層淤積起來,令他難以呼吸,而他卻只能“避在客棧裏”,“於炮聲中逃在英租界”;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這是怎樣的一種悲痛與無奈呢。這種感情,張老師顯然是深刻領悟的,他更讀懂了先生何以要“延口殘喘”。

於是,他停頓下來問道:“你們覺得魯迅是怎麼樣一個人?”

課堂一瞬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舉手。過了一會,王會軍同學才緩緩舉手起身說:“我覺得他比較睿智。”

不少人笑了起來,課堂也有些騷動。張老師卻對王會軍說了一句“請坐”,然後接着說,“在你們笑的時候,別人已經拿到了高分。”

每週一次的作文課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回憶與遺憾。作文中寫得好的,便會被張老師挑出來,在課堂上念一念。這是莫大的榮耀。當時,我前面的殷曉麗同學,左邊的吳二兵同學,均是班中的佼佼者,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二兵更兼寫得一手好字。第一次作文課,二兵的文章《目標》便被張老師打印了出來,分發全班。散發着淡淡油墨香的紙張,似乎有着魔力,套牢了一個少年的夢想。老師極認真朗讀着或許在他看來十分稚嫩的文章,文中“歪歪斜斜”四個字再沒有被我遺忘。此後,作文能被張老師念一念,便成了我的心願。每次作文,我都很用心去寫,但不知爲何,總也寫不出打動他的文字。發作文時,我的名字總是很快便響起,就意味着沒有被留下。唯有一次,作文已然發完,我的卻不見蹤影。我便攜着砰然心跳與極富渴望的眼神走上講臺。

“張老師,怎麼沒有我的作文?”

張老師微微一笑:“朋輝是吧,有啊,有你的,我剛纔還見到的。”

老師話音未落,我的作文便從後排被傳了過來。

就這樣,整整一年,我也沒能成爲幸運兒。而高二時,張老師按照學校安排依然帶高一,便更沒有機會了。彷彿是在一瞬間,我便對他的失意感同身受了。

在一個重理輕文的校園,留給語文的'只能是一片沙漠。沙漠之上,只生野草。如果僅僅拿語文教學作爲一種謀生職業也就罷了,照本宣科,把該講的講完,沒有人會說你什麼。然而,於那些真正熱愛文學的人又會怎麼樣呢?張老師便是其中一個。

當他正興致勃勃地品析一段詩文時,卻瞥見下面不少人用語文課本做遮掩,卻暗暗拿出物理、數學、化學……這些科目的習題做演算,會流露出怎樣的哀傷呢。但他不會去說,不會去管,因爲他明白在這樣一個學校或者說社會,這一切是難以改變的。晚間自習,排的有語文的話,他也只會匆匆在班內繞兩圈,有幾回還帶着醺醺酒氣。他不願看得太真,因爲真正在看語文的並不多。有一次,在課堂上,他忽然說:“傍晚的時候,看着大家都帶上了耳機開始聽英語,我只有默默地走開。”現在想來,不禁要留下眼淚。

自上高二以來,和他見面的次數就少了很多,有時候一個月也難以碰上一面。偶爾碰上,他多半也是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攙着。和他打招呼,卻只得到嗚嗚然的迴應。到高三,課業愈發繁重,他的消息幾近全無了。

秋末冬初,天氣極寒了,操場後面的桐樹葉子也開始簌簌飄落。一個下午,正上課,外面忽然有人神色凝重地進來把老師叫走了。教室一片譁然,甚至有人說可能是去商量放假的事兒,然而,我們最終得到的卻是張要紅老師出車禍生命垂危的消息……

這一次,他喝得實在太多,又是一個人騎着摩托車搖搖晃晃地回家……

醫院重症搶救室,張老師的頭被繃帶緊緊裹纏,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他的喉嚨處也破了一個洞,被紗布纏着,呼氣吸氣時,那布便一起一伏顫動着。深夜,風嗚咽,室內除了機器的滴答聲,便只剩死寂。曾經在我們面前嬉笑怒罵,談笑風生的張老師永遠埋進了冰冷的黑夜裏。

不能再聽他講課,於我而言,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十多年前的我,初坐在高中教室裏,初聽他講語文,如沐春風,那種感覺,只在很多年前的一個語文老師那裏有過。那時讀小學,我性極頑劣,常在課堂上搗亂,老師們對我深惡痛絕,懲罰起來毫不手軟。有一回,即將下課,我看到負責敲鈴的老師已經拉起了線,便在班內“噹噹噹”地喊了起來,被老師聽到了。他便拿起一條棍子在我頭上狠勁敲了幾下,我伸手去摸時,已有疙瘩跳了出來。但唯獨有一位姓邊的語文老師對我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她不讓我跟那些壞學生在一起,說我跟他們是不同的。她對我要求極爲嚴格,總提問我,稍有進步便在全班通報表揚。而我的作文她也常讀給大家聽,但我能聽出來,那作文她是作了很多修改的。對語文有深厚感情的人,原來,教課育人的風格是一脈相承的。

透過刺眼的陽光,我回望初時,發現那裏早已零落成泥。沒有了教室,沒有了被斜切進來的陽光照亮的老師的身影,但斷壁殘垣之上,卻仍有一羣人在徘徊,在歌詠。十年,只在一瞬,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