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亦有姓散文隨筆

河水流過姓黃的村子,就姓黃,叫黃河。

河亦有姓散文隨筆

河水流經劉姓李姓的村莊,就姓劉姓李,叫劉李河。

河水流到川口,就叫川口,省略了河字。大概河水一流出川口,就要奔流入海,就不成河的緣故吧。

我的家鄉,就有一條河從兩面大山之間橫貫而出,奔流不息。一年四季,從春天冰塊融化,河道消融,到夏季雷陣雨過後的漲水,再到秋季的發大水村人撈洪財,然後白雪莽莽中,大河成爲一條銀白赤練蛇,靜臥在山底,孩子們在冰面滑冰,吃冰河冰棍,鄉親們在冰面撒上黃土,拉着架子車,趕着毛驢,慢悠悠過河,一年一度,孩子們長成人,老人們被冰河歲月染白鬚發,顫顫巍巍,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個走入永久的家園,耳聽山河呼嘯,安息故土。

至今,我不知道,這條河源頭在何處,又流歸何方。我只知道我成長了43年,河水在我眼前和夢中流淌了43載,打我祖爺爺搬來山上,她就永久流淌着,不曾停息,怕是祖爺爺的祖爺爺,也說不清楚吧!

有人說,這條河是涇河汭河的一個分支,流經故土,然後匯入黑河。我不大懂地理,對山川河流走勢,更是一竅不通,不敢冒加認同或質疑。管它呢,反正它就是一條河,一條流經故鄉的河,一條滋潤故鄉生命的河,一條帶給故鄉色彩的河,一條流淌在我心頭經久不息的夢河!

這條河流過不同村莊,被冠以不同的姓氏。我所知道河的最上頭,叫黃河。因爲我的姑姑嫁到哪裏。姑姑的婆家,整個村莊人都姓黃,於是,村莊起名叫黃河,這段河,就姓黃。

山河的西面,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黃河。小時候,跟着爺爺去黃河看姑姑。去姑姑家時,爺爺總也戴着他的瓜皮帽,石頭眼睛,披着一件外套,倒揹着手,煙鍋就在爺爺背後橫着,奶奶做的藍色長型菸袋,隨着爺爺的走動,在煙桿上晃悠悠,瘦高精幹的爺爺,翹着銀白的山羊鬍,走熱了,爺爺蹲在崖邊,摘了帽子,雪白的頭髮上冒着熱氣,他拿着煙鍋,將煙鍋頭往菸袋裏一塞,裝了菸絲,用拇指壓壓,打火點菸,然後吧嗒吧嗒抽起煙來。白母狗跟在我們身後,它也要去轉親戚,爺爺也不驅趕,有時它會送我們一路到姑姑家,和姑姑家的狗狗嬉戲一番,然後消失。有時也會半途而廢,早早回家。狗也有心情。

去姑姑家,先要從我家門前過河。過河可以選擇好幾種方式:1、過橋。在平緩地段架起兩條各一邊帶腿的木板做成的橋。2、走裂石。在河裏隨性丟幾塊石頭,踩着裂石過河。3、脫掉鞋子,趟過河;4、被人揹着過河。爺爺只一種過河方式:過橋,而我可以隨心所欲選擇過河的方式。

過了河,然後順着河流旁邊的小路西上,要過幾道溝,翻幾座山,道路很是崎嶇不平。爺爺五六十歲時,我們會操近道去姑姑家,近道會陡峭一些,起先爺爺拉着我的手,怕我有閃失,我走累的時候,爺爺也會拽我一下,慢慢地,變成我拉着爺爺的手或在後面掀着爺爺後腰,讓他緩緩行走,爺爺越來越虛弱,走幾步路就張着嘴不停喘氣,棱角分明的嘴脣顫抖着,看着爺爺虛弱的樣子,我心裏好擔憂好心疼。

快到姑姑家時,我們照樣要過了姑姑門前的河。姑姑家門前的河道比較狹窄,河裏只駕着一條一腳長的厚木板,木板兩頭擱置在河岸邊,用石頭泥土固定住。還未過河,姑姑家的板凳狗已經搖着尾巴,開始熱情迎接我們,它的吠聲,是快樂的。一會兒,表妹表弟就會聞聲而至,他們蹦跳着,從我們肩膀上接過皮包,道一聲:“外爺來了!”“姐姐來了!”然後拉着爺爺姐姐的手,喜笑顏開回了家。

到姑姑家,姑姑姑父、姑姑的公公婆婆笑盈盈迎來,一番問候,端茶倒水,姑姑和婆婆便急匆匆做飯待客。

我們小孩子爬高上低,上樹摘桃梨蘋果,摘一顆不好吃,隨手扔掉,禍害了不少。然後,就老鷹抓小雞、丟手絹、跳房、抓石子、彈杏核,用爺爺做的紅纓槍戰鬥,戰鬥中,我用力過猛,將表妹的手心戳破,表妹疼的哭出眼淚,我內疚了好久;和表妹玩耍,她跑我追,她一頭栽到玉米地裏,留存在地裏的半截玉米杆戳入眉心,如今都留有疤痕。

玩幾天,我要和爺爺回去,表妹表弟要留我多住幾天,我想留下,卻捨不得和爺爺分開,糾結中,便央求表弟妹和我一同回去,可是,姑姑家有許多山地,都離家很遠,往往要從姑姑家對面一座山的山底上到山頂,才能到達姑姑家的地裏。每年冬天,表弟妹會拉着兩頭毛驢往地裏馱運農家肥,我在姑姑家時,會和表弟妹一起去地裏送肥料,他們拉着毛驢,我跟着跑,只希望他們趕緊幹完農活,和我玩耍或者跟我回家。

姑姑家總是很忙,連帶孩子也很忙。表弟妹都沒有上高中,就輟學回家,幫助大人幹活。村子裏沒有學校,學校設在南川公社(鄉),表弟妹上學就要去南川學校,每天早上,四點鐘起牀,拿着手電筒,翻越兩座大山才能到達學校,中午飯,就是從家裏帶的幹饃饃。相比於我們的.村子劉李河,黃河算是一個苦焦的地方。

劉李河,顧名思義,就是劉姓李姓的村莊。這兩個姓氏人家,都在河北面,河左手山上住着劉姓,河右手山上住着李姓。

劉姓人家是我孃舅家,滿山的人家,我不是叫太爺太奶就是叫外爺外奶、舅舅舅媽、爸爸娘娘,滿莊子人,居然沒有一個比我輩分小的。我因此,常常耿耿於懷。

學校就在舅舅家的山腳。學校腳下,河水嘩啦啦流淌着。一口山泉,在河水頭頂的山根,長流不息,可供劉姓、王姓兩個村子人飲用,吃不完的泉水,溢出來,被鄉親們挖了一個大澇壩收集起來,拉了牲口,趕着羊喝甘甜的山泉水,泉水旁,是鄉親們聊天拉閒傳播新聞的佳地。澇壩水滿了,就會從數十丈高的懸崖筆直流下,匯入劉李河。

劉李河人多,沒有黃河村子人均地多。地勢相較黃河平坦些,莊稼離家也近,勞動強度相較黃河輕些。

李姓人家是爺爺孃舅家。滿莊子李姓人,我一樣都叫爺爺爸爸等,沒有和我平輩分的,也就沒有人會叫我一聲姐姐。

逢年過節,爺爺會去拜訪他的老舅。爺爺去時必定帶上我,皮包裏裝了酒、茶葉、捲菸、白糖,恭恭敬敬去拜望老舅。

爺爺說:親不過父子賴不過城。城就是舅舅家。爺爺的母親,從這座城中走出,養育了爺爺,這座城裏裏,有爺爺深深的依戀與感恩

回頭再重複一下劉姓人家,我孃舅家。這個村子的男人,個個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敦厚善良;這個村子的女人,個個嬌小水靈,心靈手巧,性情溫和。這個村子有我的舅太爺、舅太奶、外爺、外奶、舅舅、妗子、姨娘。

我沒有見過外奶,我出生的前一個月,外奶去世了。每每看見有外奶的孩子,我心裏好羨慕。好在,村人熱情厚道,憐愛孩子,我去舅舅家時,小姨帶着我去堂舅舅家玩,好多堂外奶也是很喜歡我,暖言細雨,給吃讓喝,撫慰了我幼小的心靈,也讓我從心裏滋生出一種愛衆生的信念。

我的劉李河水,像我的親人一樣,包容着萬物衆生,生生不息。她一路奔流,穿過窄谷,水深水勢洶涌;遇到峭壁,咆哮着一瀉千里;在寬大的山谷,河水便穿梭在石塊之間,激起灰白色水花,叮咚着,平緩而過。

夏季的河流,是最熱烈奔放的。中午河水曬熱後,大人孩子在河水裏游泳,在瀑布下衝澡,從瀑布頂端,一頭栽入數丈高的河水,激起浪花朵朵,孩子們比賽着在水底憋氣,追趴在河邊曬太陽的老烏龜,看綠色的水蛇在清悠悠的河水遊動,看蜻蜓點水,看婦女們洗好的衣服,被一陣風吹入河中,然後嬉笑着追回衣服;看山羊在洗羊潭洗澡,在河岸剪毛,偶有勞作的鄉親經過河流,停下來,從上游掬起一把河水,送入口中,然後稀里嘩啦洗頭洗膀子,毛驢老牛將頭埋入河水裏,咕嘟咕嘟,輕易不肯擡頭,河水裏,倒影出他們勞累的背影,那一圈圈水紋盪漾,宛如鄉親們臉上叢生的皺紋,細數流逝在歲月裏的腳步,眼神堅毅、身影疲憊。

河水愈往東流,山川就越開闊。河東,我走的最遠的就是川口了。到了川口,山形豁然擴大,水面也寬闊。寬闊的河面上,高高架起一座水泥橋,我不敢從橋上走。

川口,總是放電影,唱大戲。唱大戲時,我和爺爺去看。鄉村電影是露天播映,所以看電影在晚上,通常我和小姨舅舅們跟着村子一兩個大人去看電影。有一次看完《畫皮》,舅舅和我們走散了,一開始人多,嘻嘻笑笑,沒有想着找尋一同來的人。可是,還沒到劉李河,沿途人都陸陸續續回了自家,路上就剩我和小姨兩個人,我一想起《畫皮》裏的女鬼,就頭皮發麻,不敢回頭,總感覺有個披頭散髮青面獠牙嘴角流血手舉頭的白衣女鬼跟在後面,嚇得緊緊拽住小姨的手不敢鬆開,小姨安慰我:不怕狗,用手刨一下頭髮,頭髮有火氣,鬼就不敢跟來!說着,小姨自己刨了一次頭髮,這時候,一聲尖銳的貓頭鷹叫聲傳來,青蛙咕咕着,我驚叫一聲,感覺自己快要被鬼吃掉了。

回家,要翻過一條深溝,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溝壑,讓月亮光也層次迷離,我和小姨對望一眼,也不言語,拉着手,衝入深溝,再一口氣跑上山坡,這樣,我們走到了進入村莊的小路,再穿過一條有小溪流的小溝,就到了舅舅的村子。

進了村子,狗吠起,恐懼感一下沒有了,我們感覺自己好似從生死線上回來的戰士,我倆發誓:再也不去看電影了,把人嚇死了。

姓黃的河、姓劉姓李的河、姓川口的河,一路奔息,時常將遊子拉回她綿綿無期的柔情蜜意裏,記憶中的河流,是美麗錦繡的。

十五年未曾回去。去年回家,一路從黃河、劉李河、川口經過,河水已經改變了原來的模樣。

我最熟悉的劉李河,河道狹窄,壅滿泥沙,野草野花長滿河底,原先氣勢雄偉的洗羊潭也沒有了蹤跡,只看見一截河牀高出淤泥,靜靜站立,我似乎能窺到她猶豫熟悉的眼睛,眼神裏,充滿了依戀與無奈。在洗羊潭光滑的石板上,我依稀看見洗完澡的綿羊,被鄉親們壓倒剪羊毛的情形,那明晃晃的陽光,那躁動不安的羊羣,那飛馳着趕羊的中華田園犬,在我眼前經久不息。

那段光滑的青石板河仍在,鄉親們拿着棒槌在青石板河砸洗洗衣服的情景歷歷在目,可是,我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她們有的已經永眠在劉李河沉默的土地裏,有的已經搬離了故土。

河流,烙入了故土的姓,若干年後,有誰會記得他們逝去的故事,連同他們在這片熱烈土地上揮汗如雨的歲月!

我想,河流記得!

多少年來,鄉親們的笑容身影,和河流的名字一樣,緩緩從我心頭流過,沉浮在劉李河水裏,綿綿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