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狂想曲散文鑑賞

按照-陰-歷計算,到今天——十二月的第十五天,冬天應該結束了。但雪花仍在下飄,不停地,輕輕地,不聲不響地,像羽絨一樣,絲毫也沒有春天的信息。村子後面的羣山仍然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雪毯。院子裏那株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楓樹,站着一動也不動,它們每根枝椏承受着這玉白色*的物體。樹前堤岸下的那版權法河,又寬又長,讓它的沙灘延伸出去不知多少遠;平時裝載着山貨的竹排,在它的水上來來往往,活躍非凡,但現在佗們也沉靜得像素停止了呼吸一樣。河水再也沒有反射一出太陽光,也沒有縴夫唱那鄉間流行的曲調。

冬天狂想曲散文鑑賞

茵茵站在那不知經受了多少風雨的石砌的村屋的樓上,面對着紙窗子,向這靜寂和這一片茫茫的白色*凝望。外面的景物一年總有一次披上了這樣的素裝,這在她的心裏也沒有引起什麼特殊的反響。大約在三年前,在她開始能欣賞詩詞的時候,許多自然現象也開始在她的想象中活躍起來,如風兒的細語、樹葉的沙沙作響、溪流的潺一潺低訴、雷鳴和閃電,等等。這些活動有時使她愉悅,有時使她憂傷、激動或者恐懼。不過這次的那麼一大片雪卻僵凍了她的感覺。她向它凝望了一陣後,就離開了窗子。但是當她在木炭火盆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以後,她卻起了一點感想。“已經是深冬季節了,”她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雪下得這麼大!”她這一聲輕預想的感嘆,出乎她意料,忽然使她她的心靈活躍起來了,因爲接着就有一個想法跟了上來:“這一年又結束了……我們可以盼望新年的到來……”想到這裏,她又顫一動了一下:“又是一個新年!”不知不覺地她右手的食指就在她左手的五個指頭上扳弄起來,計算時光的流逝——一次又一次。她計算完畢以後,又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對自己低聲說:“新年過後我將有十九歲……”

她不自在地垂下頭,雙眼盯着那個火盆,沉思起來。木炭燒得很得旺,紅得像微笑。偶爾之間,木炭發出一爆裂聲,放出幾個火星。這些火星,像素那微笑着的炭火一樣紅,似乎在高笑着她。不以她的意聲爲轉移,她的雙頰也緋聞紅起來。於是是她便對她父親的侍童小劉,不知怎的,感到有些惱怒起來。這個年累人幾天以前,作爲最後一次,送來了一筐木炭。他把木炭扔在旁邊的小堆房裏。這個小房裂縫很多,雪常常從那裏飄進去,把木炭打溼。這個年輕人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在她家當父親的書僮。現在他長大了,也像個頗有學問的人,可以爲自己創造前途,因此,前天他被辭退,將去自謀出路——因爲他當侍童的期限已滿。也許因爲這他才故意選了些溼的木炭送給她,而最後開她一次玩笑。他一直很淘氣——對於這一點,茵茵一直印象很深。當然,那些火星燒不傷她,雖然它們會刺痛她柔一嫩的臉和皮膚。

在她走向那格子紙窗邊去看那雪景以前,她正在一塊綢子上繡花和鳥.現在她又拿起它來繡,爲的是想借此轉移她的注意力而不去想那些使她煩惱的事情.這幅刺繡將是送給一位遠房表姐結婚的禮物.婚禮就要在新年舉行——當她想起又有一位她的同代人就要結婚,不知怎的,她心裏就不自在起來!刺繡上的圖案很簡單:一對喜鵲雙雙棲在一棵李樹上,你啄着我,我叼着你,親一熱得像密一樣甜。它們上面繡着五個漢代隸體字:“恩愛到白頭”。這個畫面是由她母親設計的,因爲她是一個相當不錯的畫家。至於那五個隸體字則是出自侍童的手筆。這個小青年已經練好了一手稀有的漂亮字,甚至作爲大學者的她的父親也挑剔不出什麼一毛一病。他的一毛一筆字很瀟灑、豪放,頗帶有一點詩意,甚至還染上了一點浪漫主義的.色*彩。當她在聚精會神地凝望這幾個字的時候,她禁不住對它們感到非常欣賞。當她念到“恩愛到……”的時候,她的心竟然突突地跳起來。“對了,”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好像她忽然發現了一個真理,“弄得我心神不自在的,原來就是這幾個字兒!”

一點也沒有錯。是這幾個字剛纔使她無法繼續刺繡下去,以致她只得走到窗前,漫無目的地觀望外面那單調的、把她引向發呆境地的雪景。

她拿起針來重新開始刺繡。她在這塊綢布的設計中又發現了另外一個有趣之點:如果這幾個字是這幅畫面的說明,頭頂上的羽一毛一就應該是白色*的了。當然,她對於鳥類的知識只限於她在屋後的果園裏所常看到的那幾種雀子,而她到目前爲止確還沒有看見過頭上長着白羽一毛一的喜鵲。她的母親人生的閱歷豐富,見多識廣,也許她曾經看到過這樣一種喜鵲。“但是,不!”她忽然有了另外一個想法,“也許這又是那個小夥子弄的惡作劇。也許是他故意創造出這幾個字,專門來測驗她的想象力。這個年輕人,太大膽了!”

的確,最近一段時間他變得非常頑皮——也許他覺得他這樣做沒有關係,因爲他很快就要離開了。比如說吧,他每次送來木炭時,他嘴角上總要掛着一個微笑。雖然說從某方面看這微笑顯得很友好、溫柔和文雅,但說不定它也有別的用意。不過她並不因爲這個小夥子的輕率而感到受了冒犯。事實上,她越研究這個小夥子的動機,她就越感到有趣,她甚至還對這個頑皮的小青年感到有些喜愛起來。他的這筆字的確與畫面的設計很調和。歸罪這個小夥子在他的題詞中所作的解釋,這對喜鵲的愛情是那麼的深沉,甚至時間和生理的變化都不能在它們身上發生作用,就連它們的頭髮變白了都影響不了!這想象之美真是超乎一般。這不僅給她母親所精心設計的畫面賦予了生合,也使這幅刺繡相映生輝。外面似乎有幾隻雀子也以對她的思考表示同情,因爲她聽到了窗外傳來悅耳的啁啾聲,好像是在與她的思路相互呼應。她急忙站起身來,又走到窗前,輕輕地把窗門拉開,雪花已經停止了紛飛,甚至還有微弱的太陽光在偷偷地露面。兩隻鴉鵲也正在一個草堆上跳躍和歌唱。

她立刻又轉到樓上後房的一個小屋裏去,從一個米壇裏抓出一把米。“你們不須爲搶點東西吃而打架,”她對鳥兒說,“如果你們不聽話,我以後就不再餵你們了。”於是她把米撒到草堆上,凝視着鳥兒啄食。它們一邊吱吱地歡叫,一邊叼吃。不一會兒工夫,它們把米全吃光了,接着就向一棵楓樹的枝上飛去。它們在那兒靜靜地棲下來,把頭緊緊地偎依在一起。它們的這副樣兒,完全像她正在刺繡的那幅畫面。不同的一點是:這兩隻小動物正在用它們那對神經質的、明亮的小眼睛望着她。“它們是不是在感謝我,還是在向我誇耀它們是怎樣相親相愛?”她這樣問她自己。但她轉念一想:“也許它們在偷偷地譏笑我,笑我獨自一人立在窗前,像個傻子。”她本能回憶到了她剛纔在手指上所計所的結果:過了新年我就十九歲了。 “你們這對忘恩負義的小鳥兒!”她半生氣半開玩笑地對樹枝上的鳥兒說。

她挪動着猶疑的步子,走下樓梯,向她的父母報告,說雪已經停了,太陽也出來了。不過關於那對“忘恩負義”的鴉鵲她卻隻字不提。

那天夜裏她做了一系列的夢,她的夢從這一場跳到那一場,像現在新聞電一影一院裏放映的電一影,一下是新聞,一下是唐老鴨,一下是世界地理,一下是偵探故事。所不同的是,她的夢境比較雜亂無章,毫無條理。

她最先夢見她兒時和哥哥一道在果園一角的草堂裏背誦經書的情景。家庭教師原是她父親的一個老朋友,他們兩人都同時考上了秀才。這位老師完全可以像她的父親一樣,當上一名七品縣官。但是他感受興趣的是老莊哲學,而不是儒教。他寧可當一名隱士,也不願作爲一名小官兒而得在道臺而前折腰.他不拘形跡,天生一副喜愛澹泊生活的性*格.要是他的弟子年齡能夠更大一點,精通經史,他也許可能成爲一代宗師.但不幸的是,這兩個弟子都還是在少年時期,根據敢子的教義應該嚴加管束,但這位老師卻有些放任他們,以至那位哥哥有一次仿着他的模樣,一面欣賞唐詩,一面品起味醇、但極爲強烈的桔子酒來。

有一天下午,老師在與她的父親吃了一餐豐盛的午飯和作了一陣有關當前文學現況的暢談以後,便於工作躺在靠椅上,由旁邊一壺溫一熱的黃酒陪着,打起盹來。她乘此機會偷偷地一抽一開書桌的一抽一斗,沒有弄出一點聲響,開始聚精會神地讀起《紅樓夢》來。這是家裏嚴禁閱讀的一部書,因爲它所描寫的內容是有關愛情——而且還是頗爲感傷的愛情。她的父親曾警告過,男一女青少年不應閱讀此書,因爲它會把他們的感情和心靈導向歧途,對於青春發動期的青少年尤其是危險,只有結了婚的人可以閱讀它,因爲這時他們才懂得什麼是愛情 ——在這種情況下,這部書還可能增進他們夫妻生活的幸福。她的父親曾把這部書藏在書架上的一個祕密角落裏,而這個書架上裝的卻差不多是青一色*的也聖經書!然而,渴求知識是人的本性*。父親對“不一良書藉”的說教,她聽得越多,她就越想找來看看。一天晚上當好的父親去參加一個官府的商談時,她終於找到了這部j書。她把這部書一抽一出來,挪到她書桌的一抽一屜裏。她很快就對這部書感到喜愛——喜愛到某種程度,她甚至把自己也當成是那位女主人公林黛玉!

也許老師把她父親的私人廚子特做的佳餚吃得太多了一點,也許他把黃酒喝得略微過量,也許他和父親的聊天太放任了一點——附帶提一筆,這兩人都不能是健談家,這位老學都不能居然睡過去了,而且還似乎睡得很香,因爲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已經從他的嘴裏和鼻裏衝了出來。頭一陣聲音聽起來像春雷,使茵茵嚇了一跳。她在慌亂中忽然擡起壓在一抽一斗上的雙肘——她就是這樣低着頭細心地讀那部書。這一突然的動作當然就產生出了一個嘎嗒的聲響。這聲響又把她嚇了一跳於是她就急促把一抽一斗推進去——這又產生另一聲嘎嗒。不用說,這幾聲驟響把老師驚醒了。

“什麼事?”老學者問。

茵茵擡起頭來做不出回答。她的雙頰變得緋紅,像五月間開的一朵玫瑰。下在這時候,那個小青年卻不意地從果園衝進來了,樣子看上去很驚恐,他徑直走向老師,筆直地站在他面前。這位老學者也就只好留在原坐一位上不動。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伯,剛纔的那個聲響是我弄出來的,因爲我在園裏打算扳正那條凳子歪斜的腿。老伯也許記得,葡萄架下的那條凳子時已經立不穩了。請老伯原諒我這一回吧!”

這位信奉老莊哲學的老居士,用一塊黃手帕一揉一了一揉一他那睡意示消的雙眼,說:“下次不要在這附近幹這樣的事了,特別是在吃了午飯以後.懂得嗎?“

“是,老伯,我懂得了,”侍童小劉說.於是他又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當他正在走出的時候,他偷偷睨了茵茵一眼.這位可憐的小一姐臉上仍然在泛着緋紅.幸而這位小青年沒有暗笑,她也就低下頭,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無疑,她的祕密被這個小夥子發現了.他是兩年以前被派到這裏來伺候這位老學者和打掃書房的衛生的.他從那時起就不再爲她的父親倒茶裝煙了.哪知他一擺脫了這位老儒士的監督,就像她的哥哥和她自己一樣,變得喜歡撒野起來.早晨他在收拾這書房的時候,他總要偷看一下她的一抽一屜.但最耐人尋味的是,他現刻居然衝起來代她向她老師道歉,而且來得很及時,恰到好處.他一定在外面傾聽,透過窗子向裏面偷看.對最近一段時間他變得有點詭祕起來.他實際上在窗外偷一聽了老師全部關於詩詞和經書的講課.他甚至還學着做起詩來.有一次她在果園的百合花畦間的一條小徑上撿到一首寫在紙條上的詩——每當夕陽西下時她總喜歡在這條小徑上散散步.這首詩在風格上似乎還欠成熟,但卻琅琅上口,還略微有點脈脈含情的味道.“啊!我懂得了!“她這時靈機一動,若有所悟.“一定是他故意將這紙條扔在路上,好讓我能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