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村的枯樹的散文

聽說水泉子村有四株古樹,兩株是六百年左右的梍角樹,兩株是一千三百年的木瓜樹,就想看看。近來西安水旺,連陰雨已經下了三天,五月初六這天,雨似乎停了,但天空陰沉,雲層如煤灰一般,我還是出了門,專門去看古樹。

水泉村的枯樹的散文

我喜歡樹,一棵樹給我帶來的愉悅,是持久而又能下沉到心底的。何況還是古樹呢,在古樹吐納的地方,體會時光的久遠,氣息是連通的。

水泉子村在驪山的東部,過了灞河,沿着山路上行,一路盤旋,就深入到了大山的腔子裏。眼看山勢低緩下去了,前方卻向上翹起一片舒展的臺地,風水高低聚集,樹木深淺變化,景象就出來了。沿一條石板路,屋舍交錯分佈,檐口低矮,脊柱細窄,牆基疙裏疙瘩,突兀着生薑色的石頭。兩條細腰土狗,一黃一黑,在村口來回奔跑。一戶人家院子外,一羣雜色的雞在土堆上刨食,刨開的土顏色深,溼氣重。透過半掩的門扉,一個納鞋底的女人,不聲不響,一下一下抽拉着針線。整個村子格局小,看着樸素,安靜,是那種不緊不慢過日子的安靜。

一道坡坎下頭,就看見了一株梍角樹。樹冠就像一把打開的扇面,疏漏稀薄,不是很茂密。樹身有一人半高,然後分叉,伸出四根戳向天空的枝丫,枝丫上的細枝,生髮了葉子。葉子新鮮,輕盈如羽毛。這就形成了反差,和龐大的樹身似乎不協調,和樹身那煙鍋子裏的煙油一樣的顏色也有些不搭配。假如只是看下部,不會和樹身聯繫,會以爲是一根天然形成的石柱,或者,是放大了十倍的大象的腿。最奇特的是樹身上鼓出來的十幾個疙瘩,大的有恐龍蛋那麼大,顏色發黑,像是神祕的按鈕。繞到另一側,我發現樹身已經中空,主幹的頂部敞開一個缺口,就奇怪根部的營養如何向上輸送。我還擔心,樹木的年輪,一直在樹心裏旋轉,大圈和小圈重合,盤旋成了時光隧道,調皮的小孩子在樹洞玩耍,出來會不會是另一個陌生的時空?我輕輕撫摸樹皮,也是在撫摸着粗糙的山體。這棵梍角樹的樹身,已經成爲化石了,這是有生命的鐵,這是還在生長的石頭。梍角樹活到這個年紀,雖不是奇蹟,但通常再沒有誰敢於加害,是因爲生命的久遠,超出了肉體的體驗,古樹是見證,其生長曆程中包含了太多未知的內容,因此意識裏把它當老人一樣,當神靈一樣敬畏,並祈望古樹能夠佑護自己。也只有在古樹的陰涼下,才能獲得一些異樣的感應和慰籍。離這株梍角樹二十步遠,另外一株梍角樹,雖也空洞了樹心,卻一樣抽枝展葉,頂一頭綠色。梍角樹在一戶人家門前,再往前,是一條壕溝,齊齊的土坡上,相距一丈,伸出兩根大腿粗的樹幹,枝繁葉茂,洋溢着虎虎生氣。一個俊秀的小夥子,說那是梍角樹的樹根冒頭髮展爲新的梍角樹的,也有一百個年頭了。小夥子說,他的八個祖先,都在梍角樹下乘過涼,他小時候就爬過梍角樹。我問還能結梍角嗎?說這是公梍角樹,不結梍角。說公梍角樹長誰家門前,誰家男丁興旺。我卻在想,要是能結梍角,該有多好。我見過成熟的梍角,牛角一樣,青黑色,十分結實。用六百年的梍角樹結下的梍角洗頭,等於拿文物洗頭啊。留在頭髮上的淡淡的梍角香,一定很好聞。

要看木瓜樹,得往溝底下走,有一段還是土路。這時天上又落起了零星的雨滴,便有些猶豫。想着一千三百年的木瓜樹,我終於下了決心。決定了就不後悔,但走得真艱難。由於雨水把路面泡軟,土質又是紅膠泥,剛踩上去,就被吸住了。費力拔出腳,鞋底已經粘了一層膠泥,腳一下增加了重量。再落腳,還是窩進去,固定住了一樣。又往起提,腳似乎不是自己的。只一會兒,鞋底和鞋幫都粘滿了膠泥,體積比鞋本身還要大。擡腳甩,甩不掉,甩了幾下,不敢太用力,怕把鞋甩到溝裏去。就彎腰用手撕,膠泥在腳上呈餅狀,撕下幾大片,再走,又粘滿了。看到一塊片石,趕緊撿起來,蹲下刮鞋上的膠泥。走了一段,腳下沉,又停下,拿腳在一棵楊樹的身上蹭。土路的左手高,是一面陡坡,坡上雜生灌木,靠路邊,零散着腰粗的小葉楊。右手是深溝,直直的探出刺槐,全是刺槐,溝里長滿了刺槐,許多樹幹只有手腕粗。潮溼的空氣裏,夾雜着槐葉的那種清涼的味道。我走走停停,發現往下的土路,路邊的青草茂盛,就在青草上落腳,蓬鬆的感覺傳遞上來,當時便輕鬆了。正高興呢,黃豆大的雨點子傾倒了下來,打身上,溼一個銅錢大的點,又一個,再一個,開始還有微微疼一下的感覺,片刻,身上分別不出銅錢了。衣服變化了顏色,貼到肉上,流淌出一道一道水痕。腳下是膠泥路,頭頂是樹陰,沒地方躲雨,一些雨水,先落在樹葉上,再二次落到我的身上。我冒着雨,繼續往溝底走。奇怪的是,路面由於積下了雨水,反而不怎麼粘腳了,但踩着有些打滑,我就不敢快走,試探着把腳落實了,再倒換步子。走着走着,出現一個岔路,因爲不知道木瓜樹的確切位置,便停下,瞭望了一陣,感覺不是這條路,又走。半個小時後,走到又一條岔路跟前,便拐進去。這條路窄,路邊長着低矮但樹冠巨大的柿子樹,結下的柿子顏色發青,只有指拇蛋大。想着秋天柿子的火紅,看着吃着,都好,但現在還生澀着,我嘴裏竟也生生的,澀澀的,舌頭下面漲溢出了水分。路邊的田裏,搭着架子,是西紅柿架、辣椒架和豆角架,西紅柿也是青蛋蛋。可是,眼前頭除了涌動的刺槐林,木瓜樹在哪裏呢?我的眼睫毛上都掛上了水滴,目光還在刺槐林裏用力搜尋,沒有發現木瓜樹,沒有。再走就到崖邊了,再走就沒有路了。我又折返回來,順着剛纔走的路繼續往前走。在雨中久了,皮膚適應了,倒覺得就應該走在雨中似的。我似乎不那麼急切的要找到木瓜樹了,索性悠閒了心境,在空寂的山溝裏,一個人慢慢走。遠處,傳來一兩聲鳥鳴,分明是自在的,喜悅的,聲音裏含着水滴,盪漾開,天地的遼遠,似乎被鳥鳴丈量出來了。一隻鳥斜着從眼前飛過,全身金黃,像一件工藝品,飛向一叢搖晃的樹冠,被吸收進去了一樣,消失不見了。樹冠是一個漩渦嗎?一根枝條動彈的厲害,是這隻鳥還沒有穩定下來,這隻鳥的心跳,在這個雨天劇烈着。走了一會兒,轉過一個彎,腳下又出現了一條岔路。也許這條路通向木瓜樹,這麼想着,我決定走進去看看。土路曲折,越走越低,兩邊是土牆,等到四周看着敞亮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片麥地。麥子收割了,地裏留下一束束麥茬,泥土酥軟,又吸足了雨水,我沒有盲然進入,不然就合了泥了。地壟上,零星散佈着井繩粗的桃樹,一人高,樹冠像捧到一起的手掌,掌中真捧着桃子,或兩個,或三個,或五個,淡綠色,外表硬實,覆一層隱約的茸毛,感覺果肉緊密,但果核一定脆弱,骨質正在形成,果仁也是一包水。我小時候吃過這種未熟的桃子。但是,我看不見木瓜樹。我是爲木瓜樹來的,卻又一次失望了。我就想,木瓜樹生長了一千三百年,已經有了靈性,我怎麼能輕易就看到呢。也許,我的心還不夠誠,也許,我和木瓜樹的緣分還沒有到。如果真是這樣,我不能強求,人生本來就不完滿,凡事遂願,世間的曲折取消了,活着反而平淡。有時候,留一些遺憾,何嘗不是一種得到呢?

於是,我準備離開。對木瓜樹,我只能存一份念想了。

上坡的路,更難走。我腳上的鞋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整個的糊上了膠泥。我下坡時留下的腳印,是一溜一溜滑痕,深的鞋窩裏,已經積滿了雨水。我幾乎是跳躍着走,走幾步,停頓一下,又快速向上挪動。頭頂的雨,漸漸稀疏,似乎由一滴一滴的雨點,變成了一根一根細短的雨線了。雨線落到臉上,毛茸茸的`,毛刷子刷一樣。走到一株粗壯的核桃樹跟前,我停下歇腳。吸進鼻子裏的氣息,有些麻,是核桃樹散發出來的那種麻。刷了綠油漆一樣的核桃樹葉間,掛滿了青色的核桃,有的枝條軟弱,被核桃壓彎了,下垂成半圓狀。就在無意間,我看到,核桃樹下,也是一條土路,不明顯,順着土路看過去,全是大大小小的核桃樹。我有些心動,這條路沒走過,不如進去看看核桃樹吧。

我沒有想到,在一片核桃林的中間,在空出來的一大塊地面上,樹冠膨大的兩株樹木,出現在面前。

這正是我千呼百喚,苦苦尋覓的木瓜樹。

我沒有吃驚,也沒有激動。我放慢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木瓜樹跟前。但我分明有些不自然,瞳孔上掠過去了一絲閃電的影子,兩隻手捏了捏衣角,我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

木瓜樹站在這裏,已經站了一千三百年了。一千三百年,從未挪動過地方。在一個地方站這麼久,能一直站着,連站的姿勢都沒有變過,從一秒一分的時間累計,從每一天的早晚,從每一年的四季。一百年都夠漫長了,不是一個一百年,而是十三個一百年,木瓜樹就這麼站着站到了今天。這得多麼高深的定力,才能無我如有我啊。我差一點就錯過與木瓜樹見面的機會,但是,木瓜樹並沒有隱藏起來,木瓜樹不知道什麼叫離開。木瓜樹在同一個地方,見識的人多了,我如果真的沒有見到,只能怪我自己,只是我這一個個體,對於木瓜樹的放棄,而絲毫不影響木瓜樹的存在。木瓜樹在我之前有了,在我之後,木瓜樹還會在這裏。所以,能和木瓜樹相見,是我的幸運,我的造化。

兩棵木瓜樹,相距四五步,長相幾乎一樣,都枝葉繁盛,掛滿了雞蛋大的青木瓜。由於幾天的陰雨,地上掉落了一些木瓜,我撿起一個,有些冰涼,有些光滑。木瓜樹的樹冠呈斗笠狀,壓得很低,差一點就伏到地面上。從遠處看,看不見樹幹,只看到兩大團張揚的綠。走跟前,樹身如生鐵澆鑄的一般,顏色是那種從鍊鐵爐裏取出來,又在冷水裏浸泡冷卻後的灰青色,有一部分則隱現着鐵鏽的暗紅。我想,只有這樣結實的樹幹,才能支撐起豐盈的冠頂,才能一千三百年只用一個造型,依然屹立不倒,把世上的滄桑閱盡。我在木瓜樹下站着,想象每一年採摘木瓜的情景,心裏甜蜜起來。人們啊,金黃的木瓜,抱在懷裏,木瓜的味道沒有變,人們的衣服,換了一身又一身,穿唐朝的衣服,穿宋朝的衣服,穿元朝的衣服,穿明朝的衣服,穿清朝的衣服……被秋色映亮的臉,洋溢着的,都是豐收的喜悅。一代又一代人,來了走了,對於誰,木瓜樹都不拒絕,都把碩大的果實,奉獻出來。

世上萬物,生生不息,更替不止,幾乎都是歲月的過客。這是鐵定的規律。我可能會產生一天也漫長的心理感覺,但這只是我的感覺。當我對宇宙的瞭解以光年計算,這是一種漫長;當我對地球的瞭解,從上古生界開始,這還是一種漫長;當我對人類的瞭解,起頭是史前時期,這又是一種漫長。眼前的木瓜樹,也是一種漫長,給予我的感受更具體,更直接。在木瓜樹生長的驪山,周幽王曾經烽火戲諸侯,秦始皇把他神祕的陵寢,設置到了地下。那時候,木瓜樹還沒有來到這裏。大唐的長安,建造了當時世界上最宏偉的宮殿,如今還剩下了什麼,只有廢墟,只有遺址。而木瓜樹就是在唐玄宗年間,被栽種到這裏的。據說,當時宮內御醫治療太子咳嗽時,以木瓜入藥,爲了配藥方便,特意從南方移種了木瓜樹。就這樣,多少被認爲可以永久的事物,都灰飛煙滅了,多少想延續的生命,都化作了零落塵泥,木瓜樹卻不言不語,春雨秋風,生長到了今天。當年,木瓜樹只是一株細弱的幼苗,一年擴大一圈年輪,一年長出一樹綠葉,一點點放大着尺寸,一絲絲曲張着根鬚,長成了參天的大樹。木瓜樹是外來者,卻能適應西北的水土,落地生根,接通驪山的地氣,並且反過來以生命旺盛這一片天地,渾厚的山丘下面,一定密密地網着木瓜樹的根。木瓜樹已經成爲這裏真正的土著。

看了梍角樹,看了木瓜樹,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折回村口,我吃了一頓農家飯。計野菜兩碟,土豆絲一盤,鍋盔一角,手工面一碗,全被我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