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着橘香的記憶散文

老家屋背衝青山翠谷,層林疊錯,其間有一個茂盛的金橘園。在杉鬆、楠竹、油茶和楓林的合圍中,這片橘林水豐肥足,得天獨厚,每年秋陽朗照時,便果滿枝頭,金燦燦的一大片,山谷裏宛如扯了一幅華麗的錦緞。清風徐來,濃濃的橘香飄得到處都是,它們漫過山谷,漫過時空,漫過我悠長的記憶。在這裏,我是如此慣於遭遇這種香氣,在那略帶嗆辣又沁人心脾的氣味裏,那些早已被時光隔離的場景,一個個清晰地浮上來,穿過那條幽深的時間甬道,不顧一切地奔向我,那麼親切,那麼溫暖,卻又令我胸口隱隱疼痛,淚眼朦朧。

飄着橘香的記憶散文

這是楊家老橘園,我再也熟悉不過的地方。它讓我一次次夢迴童年,也一次次想起它的小主人——阿屏。

阿屏,楊家的小女兒,我兒時的玩伴,我從未按村裏遠親排輩叫她表孃。她與我同年生,人也長得跟我一樣細細小小的。但人小鬼大,讀書聰明,做事靈巧,唱起歌來像一隻黃鶯,講話時,聲音也搖鈴當似的。那時,我和她家境懸殊,階級成份也不同(她家是中農,我家是貧農)。她家裏勞力多,工分搶得也多,父親不僅是位木工能手,還是村上最會做衣服的裁縫,生活相對寬裕,阿屏被父母嬌小姐一樣寵着,常常不讓她幹農活。而我則不同,是個窮人家的野丫頭,姊妹中的老大,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家裏只有父親一個人做活路搶工分,我年紀雖小,山裏地裏、田裏家裏的活卻要幫着幹。儘管平時她是一身的確良的卡解放鞋,我是一身粗布補丁打赤腳,她用彩色尼龍絲扎着羊角辮,我用布條橡皮筋捆着馬尾巴,可我倆就願意膩在一起玩,一起瘋,一起野,上學,爬山,下河,差不多哪兒都會同時看到我們兩個小妹崽的身影。不管山村生活有多麼困苦,也不管大人之間因此心存多少芥蒂,少年總是不知愁滋味,我們就像兩隻忘憂的小雀鳥,整天不知疲倦地在山裏撲騰,歡叫,不願歸巢。

楊家老橘園便是我們常瘋常野的地方,特別是金橘成熟的時候,阿屏三天兩頭瞞着家裏,叫我來這裏一起摘橘子吃。我平日裏摸爬滾打慣了,一身粗皮糙肉,完全不把那些長長的橘針放在眼裏,兩人一到樹下,我便噘起小嘴巴朝手掌心“叭、叭”兩下,口水一搓,貓起小蠻腰,猴子一樣就往大橘樹上爬,等在樹下的阿屏則指手劃腳,急切地告訴我哪一枝金橘最大,哪一串金橘最黃。有時不小心,我的手被橘針扎出了血,兩個人就在園子里弄來一把山菊花的葉子,用兩個石頭捶爛塗在傷口上,一個老是問,痛不痛?痛不痛?一個不停地回答,不痛,不痛,哎呀,真的不痛!然後兩人一口一顆橘子往嘴裏塞,橘子有酸有甜有辣有嗆,吃多了,還醉得頭暈乎乎的。只是這樣做的次數多了,難免被大人們發現,我父母也少不得狠狠地責罵我,說,少好吃少匪點!楊家姑婆要留着金橘賣錢的,娃崽家要懂點規矩!

娃崽家能懂多少規矩呢?一轉身就全忘記了大人的話,沒過兩天,兩人又揣了滿衣兜的金橘,不是扛了蝦絞,背了竹簍,去小河邊撈蝦摸魚,搞得全身上下沒有一根幹紗,就是削根木扁擔,背把柴刀,去屋背山打柴火找野菜,弄得滿臉黑乎乎的回來。之後,楊家姑婆姑公非常生氣,把阿屏好不容易撈到的幾條死魚仔幾顆細蝦米一把倒去餵了大貓公,把她費了半天勁找回的野菜也一股腦兒剁去餵了豬。可阿屏總是死性不改,一有機會,照樣拉着我上山下河到處野。

阿屏喜歡跟我往山間地頭跑,我卻常常願意到她家裏玩。那時,她家住的,用的,吃的,都令人羨慕,尤其是她家有臺蝴蝶牌縫紉機,黑色的機身亮堂堂的,鑲在上面的圖案漂亮極了。阿屏老早就跟她父親學會了踩縫紉機和簡單的裁剪,會縫補丁,會縫鞋墊,還會縫內衣卦子。自從我開始懂得女孩子家要好好收拾自己,便不再喜歡母親手工縫補的.粗針大線,衣服有了破洞,就乘着大人不在家時跑去找阿屏。只見她雙腳踏上縫紉機踏板,壓下縫針後,一隻手按住縫口的布邊,一隻手拔兩圈機頭的轉輪,隨着縫紉機發出一串“嗒嗒嗒”的聲音,縫針便飛快地奔跑起來,看得我佩服極了,不一會功夫,她就把我的衣服補得整整齊齊的。有時,碰到衣裳太厚了,卡斷了縫紉針,我在一邊急出了滿手心的汗,擔心阿屏被大人罵,可她卻從抽屜取出一枚新針,不慌不忙地換了上去,接着把衣服縫好。她小小的人,遇事卻滿滿的自信。

約莫五歲多,阿屏便常跟她幾位哥哥去學校,趴在教室門外的木窗臺上,看看哥哥們上課。她知道雷洞小學有李老師、餘老師、謝老師和顧老師,回來跟我說,讀書好極了,知道很多東西,還可以學會寫字和算數,叫我也去聽。可是父母怎麼也不讓我跟着去,說我還太小,學校路遠,爬山過水,又沒自家大人帶,不放心。直到我六歲半,也是學校當年的下學期末,我好不容易纔得許跟着阿屏和她的哥哥們,一同去了一次小學校,一同站在操場的邊角上看了顧老師領做第五套廣播體操,一同趴在教室門外的木窗臺上聽了餘老師的語文課,中午餓着肚子不回家,下午又去聽李老師的算術課,看謝老師在黑板上教畫畫。放晚學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跟着阿屏和她的哥哥們瘋跑,一邊折小木棍準備用來做算術,可阿屏不折,她說回家拿盒火柴子用,又多又整齊。

這次之後,我再也不肯只呆在山裏玩耍,我要讀書。1974年,我七歲,和阿屏一齊上了學。那年,在我們村插隊的知青——好心人建階叔回城時,給了我一塊錢,說讀書用,還告訴父母,再困難也要送娃崽讀書。這是一份重禮和人情,正是這一元錢,我得以順利上學。父親用五角給我買了一個挎包,用五角交了我的學費。沒有筆盒,鉛筆放在挎包的隔層裏,用到一寸來長都還捨不得丟,而一把小木棍(後來父親削了十幾根細竹籤給我)也跟了我很久,算大數不夠用時,就跟阿屏借火柴子。

然而,童年的無邪厚厚地遮擋了歲月的難,讀書的快樂也沖淡了日子的苦。小河悠悠向前流,山路彎彎我和阿屏天天走,我們一起走完了小學時光,進了丹洲五七中學。住校。週末回家。拿米。帶伙食。用罐頭瓶裝一個禮拜的下飯菜,酸菜,黃豆,辣椒粉,偶爾也裝一瓶白白的豬板油。後來,有一次阿屏想多裝一瓶辣椒粉,被兄長臭罵,罵她餓吃辣椒傷肝傷胃,吃得人尖嘴猴腮、幹毛臘翅的。兄長話傷人,妹子脾氣犟,兩兄妹一架惡吵,結果阿屏堅決棄學而去,怎麼勸都不聽。姑婆好幾次讓我去學校時再叫她,但她只是緊咬雙脣,汪着一池深不見底淚水,拼了命地搖頭。

村裏,只剩下我繼續讀書。在那段獨自一人來去的時光裏,孤零的感覺如影隨形。善感,多愁,我的思維開始發散、活躍,眼睛喜歡望着繁茂的星空,心中不停地幻想、做夢,緊緊抱着一個讀書念頭,始終堅定地走在那條求學的路上。而阿屏,棄學後,正式開始了農村的勞作,她很快學會了很多農活上的技巧,插秧,打穀,薅田,種地,刮茶山,以及各種家務事,樣樣都做得乾淨利索。我們倆沒再去楊家橘園偷摘橘子吃,但每年橘子熟了,阿屏都在奶奶的備用棺材裏仔細藏着一大簍黃橙橙的金橘,等我回去時,便掏出來,兩人一邊吃,一邊說心裏話,講各自身邊的事情。精神頭足時,兩人會一身橘子味躺在一張牀上說話到天亮。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她出嫁。那年,我還在上大學,寒假回來,我做了她的伴娘,攙着她的手臂,跨出了楊家的大門坎,她的長兄揹她過了村口那座小木橋,一行至親的人送她走進了更深的大山。……

幾年之後,阿屏走出了大山,一家人來到了融安縣城。起初,阿屏開柔姿車載客,丈夫和親戚合夥開了家店面,做鋼材生意,孩子也在縣城上學。他們生活兩頭兼顧,農忙時回山裏幹活,閒時便出來,家裏老人幫看管山場林木,日子過得挺好,還在縣城買了宅地,準備蓋樓房。

正當他們的生活逐漸走進佳境的時候,阿屏的丈夫卻在一起車禍中意外身亡。據說是去老外家(長輩的孃家)吃喜酒,和兩個老表酒醉騎摩托車返回,結果撞到路邊的橋墩上,其他兩人重傷,阿屏丈夫當場就沒救了。沒過多久,阿屏的母親也接着病逝。我無法想象阿屏是如何渡過那段痛苦的,但她都挺過來了。從那以後,阿屏自己帶着兒子,接了丈夫的生意擔子,在融安和親戚繼續做鋼材生意,後來蓋了一棟四層的樓房,她也沒有再婚。我家裏人偶爾去融安縣城時,會去店裏看看她,每次她都讓他們捎話來,叫我回家時去她那裏玩,可我卻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她。…

如今,又是一年橘子熟啊,記不清這是我第幾次走進屋背衝的山林了。薄霧微涼,石菁溼潤,林中那些剛從夢中醒來的蔭森小植物,葉面上還掛着一顆顆晶瑩的露珠,一如含淚的眼睛,而那眼神如此熟悉。它們盯着我,熱烈,動情,稍一眨眼,那淚滴便跌落下來,浸溼我的鞋子。而毛針草上的串串草籽,只要一碰上我的褲腳,就抓着不放,老朋友一樣。眼看一羣五彩斑斕的翠鳥飛過那片金色的林子,我知道,楊家老橘園又到了。

園子雖老,但橘樹已經是新成年的了,面積也比以前擴大了很多。樹上的金橘肥大,光滑,油亮,在葉間成羣結隊。園子的周邊,間或長着十多棵銅盆子樹,同樣結滿了果。紅彤彤的銅盆子,豆子一般大小,一束一束地擁在一起,與金橘相映成趣。山風不時吹來芒草的飛絮,在園中飄飄揚揚,偶爾在橘葉上停下一兩朵,如芭蕾的舞裙,楚楚動人。如果稍稍細心一些,還會發現,在那高高的橘樹上,除了累累的果實,橘葉下面還吊着幾隻空空的蟬蛻。它們失去了肉體的空殼,緊緊地抓着那仍帶綠色的葉片,在季節的背面、在秋風中搖晃不已。每每想起它們夏日歡快的歌聲,我便相信,這滿園的橘子定是它們奮力唱甜的。

我下意識地走進了橘園,走到那棵似曾相識的橘子樹下,摘了一捧又大又黃的金橘,吃得滿口橘香。酸甜嗆辣,多少滋味在其中啊。然而,我走進橘園只是想嚐嚐橘子、看看橘樹麼?或者,我只是貫於遭遇那略帶嗆辣又沁人心脾的氣味?還是想與昔日那兩個小小的身影重逢?可她們又留在了哪棵橘子樹下呢?我說不清,也道不明。

山谷窄逼,時空卻一望無際,過去已經沉睡,未來勿容驚擾。此時,我覺得,這片橘園是這世上最安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