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散文:奶奶的墳

我的心,無處可逃。

情感散文:奶奶的墳

漫天風沙中,我被壓緊了呼吸。

但我能聽見,有個人咳嗽得沉重。

這個人,應該是在地下。

太陽如凝固的血塊,模模糊糊地貼打在天上。

這個地方,北邊是山,南邊也是山。山與山之間有條河,叫滲津河。我在這河裏捉過魚,洗過澡,撒過尿,砸過冰,搭過橋,揹人過河,趕鵝下水。

河兩邊,是長莊稼的土地,有肥沃的也有貧瘠的。過日子的人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祖祖輩輩地在這土地上又摳又踩,直到死後一個個又被埋到這土地裏。風沙起時,人們灰頭土臉,鼻孔黑,眼圈也黑,一個個像是從土堆裏跳出來的猴子。

這是一條鐵路的右側,荒草交錯,枝葛盤結。然而這其中孤孤地擺着十幾座土墳。在墳羣的西邊不遠,是從鐵路下伸探出的涵洞的出口。這出口有時流水,有時沒水。挨着這水溝的,便是我奶奶的墳。

不要叫我,不要拉我。

日頭沉沒,陰森之氣沉重。我走過這段鐵路,向下看那墳羣,並不清晰,卻隱約見有人形在蠕動。恐怕,讓我的心臟在嗓子眼顫抖。

生命,不見天日的深埋;慾望,執着想念的斷絕。不要向我抻出手,向來的貧窮,我一無所有。不要拉我,我還有使命,我不能陪伴。是臨死的怨,在喉間凝結;是未完的願,讓活人看見你的臉。汗水化作森森白氣,蒸透我衣裳。我感到寒冷,毛髮激立,脊項發涼。

是誰?已經靠我這樣近?是誰,在我背後笑?一聲長長的嘆息,已穿透我胸膛。微婉幽長的哀泣從四面八方撞擊我的大腦。我感到旋轉,似乎已經有一個無表情的.面容固定在我眼前。萬物與我,俱在剎那間爆碎,無數的不可描摹的不可觸摸的碎片帶着異響帶着扭曲與拉伸如水如風灌吹入到我頭腦中。

跪天拜地。兩個鼻孔淌血。我的心好像已被研磨碎了。我看見有個鼻孔淌血的人立在我面前,側着身子,披頭散髮。

我哭,我哭不出——驚懼只表現在喉頭以下。

淚水,流不出眼——悲傷已經把我帶向生命的從來。

血,不能從中指射出,那樣她會灰飛煙滅。

望着我的,一對白白的眼珠,是死不瞑目。

家鄉人講有這樣一個故事:富人看準一處風水寶地,說是死後埋在那裏其後人必有出息。於是富人就叫一窮人去給他挖墓地。這窮人挖,卻挖出一股水來,從一手指粗的孔中噴出,窮人情急之下就用手指去堵。堵住了水流,自已的手指卻斷在了那孔中。然而也就因爲這有自已骨肉血氣的手指沾了這風水,這窮人後代真有出息了。

奶奶墳的位置緊挨水溝,也是想沾風水給後人帶福吧。墳的位置是奶奶生前就選定的。

死人用屍骨的位置向活着的後人作着不死的昭示,而活人卻木然着臉孔隱藏了良心以對前輩的指摘爲本事。

奶奶窮苦一生,操心勞累。

她的墳被牛踩過。一個雨後,墳的一角出了個洞,露出一角棺材。我和老叔用鍬重新把它仔細地掩埋了。

紙錢點燃,燒焦了一片土地,將跪哭人的臉烤痛。姑姑們哭得死去活來,趴在奶奶的墳上不起來,弄得一身子沙土和草屑。

我回家時,奶奶的雙腿已不能動。她一個人躺在炕上,想喝水時,屋裏沒人。她從炕上爬,摔掉在地上,爬到屋外,像牛一樣把頭探在水桶裏喝水,水桶倒了,砸破了她的臉,血,淌滿她前襟。沒人看見,沒人知道。她爬,爬出屋,爬出院子,血,滴撒一路。那時,奶奶已是見人就罵,抓人就打了。見了我,只是哭,摸我的手,摸我的頭,只是已經不叫我大孫子,而是叫我小童,而她說其它的話,已經聽不清了。

我要寫一首什麼樣的歌,來爲你頌德。童年沒有快樂,成年沒有歡樂,老年又受窘迫。

奶奶的一生,粗茶淡飯,茅屋草舍,勞苦奔波。她生了三男五女。旺盛的生殖力和健康的體魄,偉大母性的庇護。

四姑得病,死去了。大爺得了病,也死去了。爺爺也死去了。姑姑們出嫁了。爸爸成親後也搬出了奶奶住的院子。只剩奶奶和光棍老叔仍然守在那低矮破舊的三間草房中。

現在那房子可以當作當地的文物了。村中再沒有第二個這樣的房子:背東朝西,在屋子裏不知日出,唯見日落;整個房子石少泥多,便是石頭,也有許多隻有拳頭大小;兩扇破木門,都快要枯欄得碎掉了,無論如何不能擋風遮雨;房頂上鋪蓋的是厚厚的茅草,被麻雀築了許多的巢;屋地極不平坦,在正中間鼓出個包來,和墳相仿。

後來老叔成了親,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卻因爲嬸嬸的的原因,被迫搬到另一個屋子去住了,自已做飯,自已吃。緊接着老叔離婚,留下個還沒滿月的孩子。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這個孩子拉扯大。有人對她說,這老太太,這大歲數還拉扯孩子,一點功勞也沒有——奶奶聞聽此言,極是憤怒,她說:難道就因爲我等不到這孩子孝敬我,我就不管他了?我還能把他掐死?

滿頭白髮,盤腿端坐,言論滔滔。奶奶的記憶力非常之好,敘事繪聲繪色,分析事理異常清晰,村中許多人都願聽奶奶說話。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奶奶,八十多歲,雖不服老,然而終是命歸黃土,遺願空留:老叔三十多歲,光棍一條,留下個孩子好像不太聰明;爸爸貧窮;我未成親;姑姑們不爭氣,都不怎麼富裕;自已到死也沒離開這三間小草房。

房子真是太老舊了,似乎有邪物生。奶奶病時十指筆直不曲,雙眼恨恨放光,三顆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奶奶說話完全以另一個人的口氣和語調,說什麼許了願未還,要討什麼債,奶奶一直說她自已在陰間剁菜餵雞。她逼着爸爸老叔姑姑們在屋裏大燒紙錢,搞得烏煙瘴氣。爲了避邪,家人弄來了硃砂,墨斗,黑驢蹄子等物,然而,一切無濟於事。

大夫來看奶奶的病,說奶奶沒病,就是年紀太大了。

奶奶不讓掀門簾子,說有個鬼在那裏等着她,只要是別人一掀門簾子,那個鬼就會藉機進來,把她抓走。

奶奶又讓把煙囪罩住,把竈口堵上。她說,她的魂會從竈口進去,從煙囪口跑掉。有一個鬼魂正在煙囪口苦苦地等着她,一定要把所有出口全封住,不然的話,她隨時會走。

叫我,叫我,奶奶說,你們不叫我,鬼魂就會叫我,他一叫我,我就會死去。於是大家一起叫她,她微笑着答應。

晚上,即便開着燈,還是讓人感到陰森森毛聳聳的。姑姑們不敢挨着奶奶睡,我就挨着她。夜裏,所有人都做夢,夢見餓鬼來討要。

餓鬼三千萬,一個骷髏征戰。所有的鬼魂冤屈不散,飢餓討要的念頭擴展。無數雙手伸向一個可憐的老太太。

奶奶一輩子燒香拜^***,每到過年過節是免不了要燒三柱香的,然後是虔誠地作揖禱告。然而,如今受了她香火的傢伙們忘恩負義,貪婪惡欲要將她撕噬。

我小時候,她領我磕頭:保家仙磕仨頭,竈王爺磕仨頭,天地爺磕仨頭。我的頭落地有聲,奶奶笑眯眯地地看着我,滿懷慈善。

欠,所有的惡鬼神仙,都欠你三百條血命。病,奶奶最後一口氣不能盡咽。臨死的氣結不滅,在深夜裏從墳中衝出到高空,分化出冤身無數。

奶奶死時,家人沒有通知在學校唸書的我。當我回家時,我只見到一個墳。

焚,火浪海般洶涌。奶奶不能上天她只能沉入地獄,剁菜餵雞,永無盡期。

長跪,破碎的心,吐不出來讓她查看。

晚風,拂得墓間的草莖颯颯作響。轟隆的火車,喚不醒沉睡的先輩。

抱恨成眠,合不上眼,斷不了念。

奶奶,在你面前,我永遠是你的小童,虔誠作揖,賣力磕頭,落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