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酒的散文

我想,如果父親這一生離了酒,該是多麼孤獨。

父親與酒的散文

十六歲開始,酒就開始伴隨父親,而且一直到現在。

父親好酒,自喻是酒仙。用父親的話說,他幾十年來喝過的酒可能都有幾十噸,如果倒進一個湖裏,能成小湖泊了。

在我有記憶起,無論多忙多累父親每天是要喝酒的,這成了鐵打的規律。

小時候,我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父親喝酒的時間快到來。因爲,父親喝酒一般在開飯前喝,而那個時間我們肚子恰恰都餓了。四方桌上,父親坐在上方喝酒,抓一把花生放在桌上,我們在一邊做作業,父親笑眯眯地無限慈愛地看着我們,時不時地把花生米送進我們嘴裏,像是給我們的獎賞。而我們,總是仰起小臉,回報父親最甜美的笑容。

父親的酒桌上不一定是花生,可能是其他,如餅乾、薯條、鹹菜、熟食等。但無論哪一樣,生在六七十年代的我們都覺得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如果是逢場天,父親會喝了酒回來。我們喜歡站在路口等父親,因爲父親的手從不會空着,要麼是豬肉,要麼是水果,要麼是糕點,要麼是給我們買的新衣。我們遠遠地看着父親,揹着兩隻手,大聲地唱着川劇,父親的聲音很好聽,醇厚綿長,吐字清晰,在空曠的田野間隨着一縷縷輕風飄得很遠很遠。這時候,我們會雀躍地跑過去,圍在父親的身旁,父親會抱抱這個,親親那個,然後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哥哥姐姐,揹着弟弟或妹妹回家。

父親一生結識了很多朋友,家裏隔三差五的就有客人來。每當有朋友來,是父親最開心的時候,總是吩咐母親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酒桌上,父親滿面紅光,與朋友談古論今,中外局勢。喝到興奮處,便有人提議,來來來,划拳划拳。於是,個個情緒高漲,鼓着眼,紅着臉,神情專注,屋子的每個角落,全都是聽到父親與他朋友們敞開嗓子吼:一心敬你,二紅喜,三桃園,四季發財,五魁首,六六順,七個巧,八匹馬,九常在……划拳需要反應敏捷,語言與手勢內容必須一致,否則判輸。印象中,父親是很少輸的。多數時候,父親像孤獨求敗,找不到對手較量。因爲,玩不了多久,他的朋友們全都喝得趴下了。

父親的酒量很大,但不酗酒,濫飲,年輕的時候可以喝一斤不倒。記憶裏,父親好像沒醉過,最多就是話多了些,激動了點,但從不亂罵人、打人。不像有些人喝點酒就裝瘋賣傻,罵街打架,丟人現眼,赤身裸體,隨地大小便……

父親只喝白酒。而白酒,又恰是像父親的性格:瀟灑飄逸、沉鬱深厚、淡泊超然、放曠達觀……父親每次酒後,或直抒胸臆,或吟賞煙霞,或放浪不羈,或直白、或浪漫、或豪放、或婉約……白酒,把父親多重的性格特徵演繹到了極致。

家裏面酒很多,堆了半間房子,從糧食酒到高檔酒什麼酒都有。有的是父親買回來的,大部分是別人送的,可以說父親的酒從來就沒斷過。因爲,親朋好友們都知道父親喜酒,所以每次來我們家,總會捎上一兩瓶酒給父親。

我讀高中住校,正是家裏最拮据的時候。能幹的姐姐出嫁了,哥哥在談戀愛,我和弟弟妹妹都在讀書。有天中午在街上買東西,看見父親一個人在喝酒,他面前擺着一盤子,父親酒杯裏的酒還有一半,可菜沒了,只剩下殘湯。我躲在一旁,看着父親用筷子蘸一點殘湯,然後再喝一口酒,直到把酒喝完。那一刻,我哭了。一向瀟灑豪爽、心高氣傲的父親,何時這麼窮酸過、拮据過?那一刻,我暗暗發誓,等以後我掙錢了,一定會讓父親吃香的,喝辣的,給他買最好的酒,讓他品到世上最美的味。

很多時候父親一個人喝酒。高興的時候總喜歡喝上一口酒,待酒入喉之後,微閉眼睛,那種神態完全是在陶醉在酒的芬芳裏,然後,用兩根筷子敲打着節拍,搖晃着腦袋哼上幾句小曲。哼唱幾句後,喝上一口酒,停頓一會,又開始唱,如此反覆……父親會唱黃梅戲、樣板戲、京劇、川劇等,好多唱段我們都能聽懂。如:柳蔭記,荊釵記,白蛇傳,夫妻橋,單刀赴會,寶蓮燈,天仙配……

有時候父親喝酒一言不發。喝上一口酒,便陷入長久的沉默中,眉頭緊鎖,眼睛看着一個方向,像是思考什麼重大決策,嚴肅凝重的神色讓我們躲得遠遠的,生怕擾了父親的思緒。一次我半夜起來喝水,看見父親還在喝酒,當我把眼光偷偷投向父親時,竟發現他在流淚。父親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如雕如塑,任憑淚水一滴一滴從臉龐滑落,然後落進酒杯中。那一刻,我心忽地像被什麼東西刺痛,眼淚瞬間傾瀉而出。我頂天立地、堅強如山、開朗灑脫、自命不凡的父親,曾何時見他掉過淚,嘆過氣?

後來,我們長大,哥哥弟弟還有我,習慣陪父親喝上一杯。但父親,最喜歡我陪他喝酒。

五姊妹中,也許只有我最懂父親。年輕時候的父親氣宇軒昂,德才兼備,聰明能幹,裏裏外外都是一把手。他十多歲就開始走南闖北,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書,閱歷豐富,十分受人尊敬,但一生跌宕起伏。奶奶前後生了十四個孩子,成活的只有五個。父親是老大,在他十六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從此,家庭重擔全部由父親一個人扛起。解放初期,我家成了批鬥的對象,只因原來劉家是大地主。那時候,父親正值青春年華,雖然愛慕父親的女子很多,但父親怕連累別人,硬是給全部拒絕了。後來,快到三十歲的時候,奶奶急了,到處託媒幫父親介紹,遇上了小十多歲的母親。母親很漂亮,但沒什麼文化,而且頭腦比較簡單。父親開始沒怎麼同意,奶奶倒很喜歡,加上父親是個孝子,不願揹負“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之罪,也就同意了這門婚事。

可以說,父親和母親之間根本沒什麼愛情。他們的結合,純碎是人類傳承的需要。頭腦豐富,深沉如海的父親,他多希望有人能走進他內心,解讀他,理解他,懂得他,與他在精神方面發生共鳴。而這些,母親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在生活上,母親可以做賢妻良母,可以與父親同甘苦共患難,但她無法做父親的知己,靈魂的伴侶。

我深深理解父親的這種痛苦。這麼多年來,他的成功他的快樂,找不到人分享;他的憂愁他的煩惱找不到人訴說;他的痛苦他的失敗找不到人分擔。父親的.一生,只有與酒爲伴,也只有酒,懂得他所有的喜怒哀樂,懂他所有的愛恨情仇。

十多年前,父親得了嚴重的痛風病,需要戒酒。但喝了大半輩子酒的父親怎能說戒就戒?後來,看廣告,說鴻茅藥酒可以治療風溼和痛風。這樣,既可以治病,又可以了父親酒癮,一舉兩得。於是,那幾年,我整件整件地把鴻茅藥酒買回來給父親喝。

後來,父親喝膩了,因爲藥酒永遠沒有白酒的甘洌和醇香。父親執意要改喝白酒,我們拗不過他,也只好隨他了。一是想到父親年齡大了,他的身體狀況也活不了幾年,就算了他的心願吧。二是父親骨子裏早已離不開酒,就如他自己說,除非我死了,酒也不喝了。

但我們對父親有規定,每次喝酒不能超過一兩,因爲父親這兩年有高血壓了。可父親答應歸答應,一小杯喝完之後,總是用乞求的眼光可憐巴巴地對我們說,能不能再給倒一些,就一點點?而我們爲了父親的身體着想,只好硬着心腸不讓他喝。有時候他會發怒,像小孩子般的賭氣連飯也不吃。多數時候他只是長長地嘆口氣,不說話保持沉默。我知道,父親是難受的,但我們願意這樣嗎?如果父親無病無痛健健康康,每次都能與我們開懷痛飲,多好!

那天母親節,我們全家聚在一起,父親很是開心。飯桌上,他喝完第一杯之後,央求弟弟再給他倒點,弟弟實在不願看到父親難過,便給他杯子裏又加了一些。飯桌上下來,父親整個臉通紅,我們好擔心他的高血壓復發。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一會兒又問他頭暈不暈?等到父親臉色恢復正常時,我們才把提上的心放下來。

我誠惶誠恐,不知這樣的日子還有多長?

因爲,在人生的歲月裏能陪着父親一起喝杯酒是多麼幸福的事!

再過一天就是父親的生日,我將盛滿一杯酒,與他輕輕碰杯:

父親,生日快樂!

寫於2014年5月1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