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酒壺,我的酒意散文

小時侯,我家躺櫃上總放着一把酒壺,那是父親的酒壺。

父親的酒壺,我的酒意散文

記得每到晚上,勞累一天的父親下地回來,就會讓母親弄一盤醃菜,溫一壺老酒慢飲。父親從不貪杯,每天晚上三盅酒,三盅過後便脫鞋上炕,坐到光線最弱的地方,同煤油燈下做活的母親和奶奶拉家常嘮叨他的心願。父親沒有多大心願,說來說去也就是希望自己幹好活,多掙幾個工分;天氣風調雨順,到秋收時能有個好收成;我們姐妹弟兄吃飽肚子、健康成長;李門人丁興旺,日子紅火。

據父親說,我們李家明朝時從馬邑移民到陽村就沒有興旺過,傳續了七八家便開始衰敗,解放前只剩下三五家了,父親這一門更悽惶,爺爺英年早逝,奶奶年輕守寡,含辛茹苦,歷盡艱辛。因此,父親總是盼望子女們快點長大,興旺李門香火。父親所有這些心願不輕易吐口,不和外人說,我們家的人也只有等父親喝了酒才能聽到,因此,父親的酒是他的興奮因子,能催生他對生活的美好期望。

父親順心時飲酒充滿豪氣,會唱出快意的歌聲;不順心時飲酒,會哼幾句愁苦的戲文。總之,父親情緒怎樣,我們會從他飲酒的聲響裏得知。

記得父親最早的時候不飲白酒,只飲一些黃酒,黃酒也不是隨時都有,只在過年前後兩個月裏有,也就是就臘月和正月纔有,這可能與家庭的經濟條件有關。那時的黃酒市場裏不賣,是自家土法釀製的,釀造方法很簡單,黃土地上家家戶戶都會,這種以糧食爲原料,通過酒麴作用製成的酒品度數很低,一般情況下只有十到二十度,適於各類人羣的飲用。那時的農村,無論誰家,無論紅白喜事,都拿自家釀製的黃酒招待親朋好友、鄉黨鄰人,有時來的客人較多時酒不夠喝,就摻入許多涼開水喝,真可謂是酒淡情卻濃,不論多大海量都可豪飲,放酒入懷,不醉也似仙。

每年農曆十一月,母親都會將一些黃米和其它發酵食品放在一個瓷壇中,加些溫開水,用厚厚的棉被將瓷壇包裹起來放在土炕最熱的地方,保持一定的溫度慢慢發酵。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如果想在春節前飲酒,就得十一月動手。

到了臘月二十三前後,黃酒基本酵制好了。母親將釀造好的黃酒換在一個大一點的缸中,父親就到生產隊粞房要一些做好粞後的洗鍋水回來摻入酒中。這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不太清楚,但我認爲無非有兩種緣故:一是這洗鍋水因粞的原因有甜味,口感好;二是黃酒珍貴量少,摻入粞鍋洗鍋水繼續再發酵增加了數量。不管什麼原因吧,從釀製好酒的那天起,隨着父親在晚餐前就上母親的醃菜滋潤地喝起熱乎乎的黃酒,他眼裏的幸福便盪漾了。

黃酒的飲法多種多樣。冬天適宜熱飲。父親一般要讓母親把黃酒放入鐵壺中,在火爐上加熱到七八十度時才飲。據父親說這個溫度的黃酒會變得十分溫和,喝到嘴裏非常柔順,那種口感似乎流淌着一種難以想象的幸福。夏日,母親把黃酒盛在玻璃容器中,放入剛剛從井中挑回來的冷水裏冰上半個小時才端給父親。這樣,不僅可以降低黃酒的酒精度,而且清涼爽口,深受飲者喜愛。

後來,黃酒慢慢退出父親的酒壺,父親的酒壺裏就盛滿了上等白酒老白汾。這完全是因爲哥哥參軍轉業回來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副食品按月發號供應,每當過年時,哥哥有兩瓶汾酒的酒號,再買些就成就了父親平日裏每晚三盅酒的習慣。

由於深受父親影響,我很小就開始慢慢學父親飲酒,可先天不勝酒力,不過五分鐘,便滿臉發燙,紅得和關老爺一般般了;不要說三盅,只一盅便醉意綿綿,飯都來不及吃,就騰雲駕霧做神仙了。說實在話,我實在不喜歡酒,可因工作、因社交,也因盛情難卻,酒還是慢慢走入了我的生活。

進入酒世界,與酒進行靈魂上的溝通,也就慢慢學到了一些酒文化。《漢書?食貨志》曰:“酒者,天之美祿。”意思是說“酒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美好享受”。酒是用來享受的,但酒還麻醉神經,這就要看飲者的稟賦和心性了。喝酒的人若持有積極善良的理念,在烈酒作用下仍能把握情感,酒就是催生春暖花開的美麗華陽。反之,酒就是產生罪惡的催化劑。

記得曾有一篇文章中說:“酒性一如人性,是複雜的,它在不同的時間和飲用環境裏,每每呈現出不同的品行和光華。”我認爲這種觀點非常貼切。如我,一個人行走天涯,感受春夏秋冬的不同冷暖人生,寂寞在所難免,大多時候,我會把寂寞當成自我反省的機會,也會把它當成命中註定的老友,或者夢中女神,熱忱晤對。每一次與寂寞對話時,我都會對自己的靈魂進行自我洗滌和透視,通過思索,從容地尋找自己的夢想,迴歸出發時的自我。思想如此過濾後,便會有一種感懷,一種絕對空曠的沸騰,寂寞就成了一種積極的能量。

寂寞多種多樣,無規律可循。而我,是寂寞世界中的行者,於是,寂寞便與我如影隨行。有些寂寞是自己滋生的,有些寂寞完全是因爲他人的影響產生的,他人加給自己的'寂寞茫然而無助,使眼前的世界都是灰濛濛的,令人在痛苦中窒息。這時,需要酒把我從寂寞的混沌里拉出來,回到靈魂可以自主的另外一種寂寞裏。我就會走向酒櫃,毫不猶疑地拿出一瓶酒。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讀到胡文輝先生《陳寅恪詩箋釋》的文章,無數的用典和歷史影像糾結一起使我喘不過氣來,巨大的寂寞像高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一下子把空曠的四壁塞滿擠壓着我。讀陳寅恪先生的詩最早是大學時候,也曾感動,比如:“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淒涼。”卻沒有這種被空曠感所包圍的窒息感,大概是不同年齡段、不同的情感感受所激發出來的不同感覺抑或煩惱吧。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感覺告訴我,需要一杯酒解壓。

一瓶老酒放在鼻子前,酒氣在空氣中瀰漫時,我發現酒精的氣息也是寂寞的。一片荒涼的田野,一座寂寞的老山,還有一抹殘陽,落葉層積,光禿禿的樹枝直刺暗藍的天空,幾顆乾果留在枝頭,顯得突兀而孤單,烈風吹過,四野無人,只有空山迴響……我把自己陷入酒與夢中,陷入寂寞的靜夜,尋找最初的夢……突然間有種感動,被寂寞感動,感動突然來襲,讓心靈因爲驚悚感到自己震顫,強烈震顫。於是,因爲酒的恩賜,對寂寞的掙扎就變成了與寂寞共生。

酒是寂寞的良伴,必須細細溝通,以微醺處達成莫逆神交才能融洽共生,而不是把自己灌醉,以爲寂寞因此消失。對酒的理解,和讀書一樣,沒讀到一定程度,再聰明也只是知識的獨得,而不能變成自身的智慧。也許,這就是善飲者與酗酒者最大的區別。

這就是我作爲飲者與酒的緣分,對酒的感悟。同樣是酒,我與父親卻喝出了不同的味道。父親在酒中感知的是幸福、是期望。我在生活中感知的是酒的文化,酒的快樂、憂傷與寂寞,寂寞中的孤獨,孤獨中的清醇……

此刻,我又聞到了酒的醇香味兒……